第三十七次打开衣柜时,那件蓝底白花的土布衫仍躺在角落。针脚处磨出的毛边勾住指尖,恍惚间又触到母亲纳鞋底时的温度。五年前在首都机场,她把这件衣服塞进我行李箱最底层,说老布吸汗,比那些花花绿绿的洋布料子养人。
初到多伦多的冬天,羽绒服里总穿着这件土布衫。零下二十度的风卷着雪沫子扑在脸上,领口露出的棉布边角蹭着下巴,像被故乡的阳光晒过的棉被,带着暖烘烘的皂角香。邻居玛莎总好奇打量我领口,这个金发老太太每次倒垃圾都会塞给我自制的曲奇,蓝眼睛里盛着积雪般的善意。直到某个雪夜她敲开我家门,举着沾着面粉的手说:“我孙女的连衣裙缺块内衬,你衣服上的花纹…… 像极了安大略湖边的勿忘我。”

那年圣诞我拆了土布衫的下摆。玛莎踩着缝纫机时,我在旁煮了桂花糖藕。冰糖在锅里咕嘟出细密的泡,甜香漫过厨房时,老太太突然红了眼眶:“三十年前我从都柏林来,行李箱里装着妈妈的蕾丝桌布。” 她展开孙女的连衣裙,蓝底白花的内衬在灯光下浮动,恍惚间竟分不清是故乡的蓝印花布,还是异乡湖边摇曳的紫色花海。
楼下的川菜馆换了三次招牌。第一次叫 “蜀韵”,老板操着重庆口音,藤椒在热油里炸开的麻香能飘到三楼。我总点一份鱼香肉丝,看他把泡姜泡辣椒切得叮当响。后来招牌换成 “川粤小馆”,新来的广东师傅用砂锅煲例汤,当归枸杞的药香里混着淡淡的乡愁。直到上个月变成 “fusion kitchen”,年轻的主厨把麻婆豆腐浇在意大利面上,番茄酱的酸甜里,再也找不见熟悉的烟火气。
地铁站的流浪歌手总唱《Five Hundred Miles》。他的吉他弦锈迹斑斑,歌声却像浸过雨水的梧桐叶,带着潮湿的温柔。有次我投了两枚加元,他突然用生硬的中文说:“想家?” 我愣住的瞬间,他弹出一段《茉莉花》的旋律,周围的人停下脚步,不同肤色的脸上,竟都浮起相似的怅惘。原来无论走多远,心底都藏着一支故乡的歌谣。
超市的酱油货架总让我迷路。生抽、老抽、蒸鱼豉油排成长队,玻璃瓶上的外文标签像看不懂的密码。有次蹲在地上比对成分表,身后传来苍老的乡音:“要酿晒六个月的才够味。” 回头看见白发苍苍的老太太,她指着一瓶包装简陋的酱油说:“我带孙子来买,他只认这个味道。” 那天我们站在货架前聊了很久,从豆瓣酱的做法说到家乡的梅雨,直到她的小孙子拽着衣角说 “奶奶”,才发现彼此的眼眶都湿了。
公寓楼的电梯里总遇见抱着纸箱的新邻居。他们的眼神里藏着期待与忐忑,像极了当年的我。有次帮一对印度夫妇抬婴儿床,丈夫说他们从新德里来,妻子怀里的宝宝正啃着咖喱味的磨牙棒。电梯门打开时,三楼的墨西哥姑娘探出头打招呼,她的发髻上插着万寿菊,那抹鲜亮的橙黄,竟与故乡重阳节的菊花酒如此相似。
春末整理衣橱,在土布衫的夹层里摸出颗干瘪的梅干。是母亲塞进来的,她说路上晕车时含一颗。五年时光在梅干的褶皱里沉淀,泛着深褐色的光。窗外的樱花正落得纷纷扬扬,捡一片夹进书页,突然想起故乡的桃花。原来所有的迁徙,都是把故乡的碎片,一点一点缝进异乡的日子里。
傍晚去公园散步,看见孩子们在草坪上放风筝。一只金鱼风筝卡在枫树枝桠上,红色的尾巴在风里挣扎。几个不同肤色的孩子踮着脚够,汉语、英语、西班牙语混在一起,像支混乱却热闹的歌谣。我搬来梯子取下风筝时,最小的华裔男孩举着颗大白兔奶糖说:“谢谢叔叔。” 糖纸在夕阳里闪着光,剥开时的甜香漫开来,恍惚间,竟分不清是童年的味道,还是此刻的温暖。
夜里梦见行李箱在传送带上转圈。拉链没拉好,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:母亲纳的布鞋、父亲种的茶叶、老屋窗台上的鹅卵石。我追着奔跑的行李箱,却怎么也抓不住。惊醒时月光正落在床头柜上,那里摆着玛莎孙女送的画,蓝底白花的连衣裙上,别着朵干枯的勿忘我。
楼下的信箱里躺着封来自故乡的信。邮票上印着新修的高铁站,母亲的字迹比从前潦草,说巷子口的槐树被台风刮倒了,父亲在院里种了棵桂花树。翻到最后一页,她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:“桂花开时,你那边该是秋天了吧。”
合上信纸时,窗外飘起细雨。多伦多的秋意漫进窗棂,带着桂花般的甜香。突然想起玛莎说过,她的蕾丝桌布总在雨天发出淡淡的樟脑香,像极了都柏林老宅里的壁炉味。原来所谓故乡,不过是无论走多远,总在心底留着一个位置,存放那些带着温度的碎片。
免责声明:文章内容来自互联网,本站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,真实性请自行鉴别,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,如有侵权等情况,请与本站联系删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