刨刀掠过樟木表面时,会扬起细碎的金褐色尘埃。阳光斜斜切过工作台,那些微粒便在光柱里跳着细碎的舞,带着樟木特有的辛香,像把整座江南的春天都揉碎了撒进来。老周总爱在这样的午后开工,老花镜滑到鼻尖也不推,只微微垂着眼,看木纤维在刃口下蜷成温顺的卷儿,仿佛在倾听一段沉睡已久的故事。
他的工作台是块百年老梨木,边缘被刨子磨出温润的弧,凹槽里嵌着深浅不一的木痕。那是三十年前刨坏的榫卯,二十年前掉落的漆料,十年前不小心蹭上的茶渍,层层叠叠堆成时光的年轮。最深处藏着枚铜制刨钉,是刚入行时师父给的见面礼,如今绿锈爬满表面,倒比新铜更有分量。

工具箱总在墙角打着盹,黄铜锁扣被摩挲得发亮。打开时会发出 “咔嗒” 一声轻响,像是打开某座尘封的宝库。里面躺着各种形态的凿子,扁平的像月牙,尖细的似鸟喙,最古老的那把木柄已经包浆,握在手里能感觉到木纹顺着掌心的纹路起伏,像是与使用者达成了某种隐秘的默契。
老周说每种木头都有脾气。松木性烈,刨起来会倔强地爆出松脂;楠木温婉,打磨时能渗出玉般的光泽;而乌木最是沉稳,任你百般雕琢,始终保持着深不见底的黑。他偏爱樟木,说这木头记得住岁月 —— 新料带着青涩的冲劲,陈放五年会沉淀出温润的甜香,若能遇上百年老料,那香气是会绕着房梁打圈的,像位不肯离去的故人。
开料时总要屏住呼吸。锯子切入木纤维的瞬间,会发出细微的 “滋滋” 声,那是树木在低声诉说。老周能从声音里辨出木料的心事:若是清脆明快,便是通直无结的好材;倘若夹杂着沉闷的顿挫,定是藏着暗伤的次品。他从不勉强任何一块木头,该做栋梁的绝不屈就于小器,适合雕琢的也不会浪费在承重之处。
榫卯结构是木工的情书。不用一钉一胶,全凭木头与木头的温柔咬合。做燕尾榫时要格外用心,每一道斜角都得严丝合缝,差半毫米便会失了神韵。老周做这活计时总眯着眼,仿佛在端详少女的眉弯。他说最好的榫卯是有呼吸的,能随着四季干湿微微伸缩,却永远不会分离,像对吵吵闹闹却分不开的老夫妻。
打磨是与木头的低语。从八十目的粗砂到两千目的细砂,循序渐进地抚摸木面,直到掌心能感觉到绸缎般的顺滑。这时的木头会透出内里的纹路,有的像山峦叠嶂,有的如流水蜿蜒,最妙的是那些天然形成的疤结,竟能看出花鸟鱼虫的形态来。老周常说,好的木工不是改变木头,而是帮它把藏在深处的美唤醒。
刨花总在脚边堆成小山。卷曲的形态像极了未展开的玉兰花瓣,晒干后是极好的引火物。冬日里生炭火时,丢一把进去,会腾起带着香气的火苗,噼啪声里混着樟木特有的芬芳,让人恍惚觉得是把整个春天都烧进了暖炉。老周的孙女总爱捡那些完整的刨花,夹在课本里当书签,说这样翻书时都能闻到森林的味道。
墨斗是个沉默的老者。缠着棉线的木轮转起来沙沙作响,蘸了墨的线在木面上一弹,便留下笔直的痕迹。那墨是特制的,掺了松烟和桃胶,干了之后会透出沉静的青黑色,经年不褪。老周弹线时总要眯起一只眼,视线顺着线的方向无限延伸,仿佛能穿透眼前的木料,看到它未来的模样。
角落里堆着些未完的物件。半成型的木梳齿间还带着毛刺,待雕的木牌上只勾勒出浅浅的轮廓,最显眼的是那只快完工的樟木箱,盖子掀开着,里面铺着层软布,像是在耐心等待新的故事进驻。老周说做木工最忌急功近利,一块木头要慢慢琢磨,就像与人相处,得给足时间让彼此熟悉。
暮色漫进作坊时,老周会泡杯粗茶。茶香混着木气在屋里弥漫,墙角的蟋蟀开始唱歌,刨刀和凿子在工具墙上投下细长的影子。他坐在竹椅上轻轻摇晃,看着窗外最后一缕阳光掠过屋檐,落在那堆等待打磨的木料上,给它们镀上层温柔的金边。这时的作坊是安静的,却又好像有无数声音在低语 —— 樟木在说它的年轮,榫卯在讲它的契合,连那些散落的木屑,都在诉说着被唤醒的喜悦。
月光爬上工作台时,未完成的木坯会显出朦胧的轮廓。老周收拾工具的动作很轻,像是怕惊扰了木头的梦。他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,那些沉默的木料又会等着他,用刨刀做笔,以木痕为墨,继续书写未完的诗篇。而那些藏在木纹里的光阴,终将在他的指尖,慢慢显露出最动人的模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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