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琴颈第三品的位置有块浅褐色的斑,像片干枯的枫叶嵌在胡桃木里。我总爱用指腹摩挲那里,顺着木纹游走的轨迹,能摸到十七岁夏天的汗渍 —— 那年午后阳光把排练室晒得发烫,贝斯手阿哲的可乐在谱架旁凝结出蜿蜒的水珠,而我的指尖正反复碾过这个品格,试图把《同桌的你》最后一个泛音弹得更透亮些。
后来那把红棉牌木吉他被母亲收进了衣柜顶层。樟脑丸的气味钻进琴箱时,我正背着双肩包挤上大学报道的校车,车窗映出的天空蓝得发脆,像被谁用变调夹固定住的和弦。再打开琴包是五年后,在出租屋积灰的角落,调音旋钮已经锈得转不动,六根弦断了三根,唯有第三品的色斑依旧清晰,像道不肯愈合的旧伤。
二十五岁生日那天,我在乐器行的玻璃柜前站了很久。黑色漆面的电吉他泛着冷光,琴桥处的金属部件能照见自己疲惫的脸。穿格子衫的店员递来拨片,指尖触到赛璐珞材质的瞬间,突然想起高中礼堂的后台,阿哲把用了半年的拨片塞给我,说这玩意儿要养,汗浸得越久声音越暖。那天我们要表演原创的《夏夜逃亡》,临上场时我的弦突然断了,他拽着我往器材室跑,帆布鞋踩过水洼的声音,比后来所有演出的鼓点都更让人心跳。
地铁口总有人抱着吉他唱歌。上周暴雨突至,卖唱的男生慌忙把琴塞进防水袋,怀里紧紧揣着的谱子还是淋湿了一角。我递伞过去时,看见那页纸上有行娟秀的字迹:“等你学会《安和桥》,我们就去看海。” 雨水晕开墨痕的样子,像极了三年前那个女生转身时,我没敢递出去的那首半成品情歌。
公司茶水间的储物柜里藏着把尤克里里。行政部的小林总在午休时弹《Over the Rainbow》,她的指甲涂着薄荷绿的指甲油,扫弦时会发出细碎的叮当声。有次加班到深夜,撞见实习生小张对着这把琴偷偷抹眼泪,他说这是过世的姐姐送的成人礼,琴身上还刻着姐弟俩的名字缩写。月光从百叶窗漏进来,在琴箱上投下长短不一的影子,像串没弹完的休止符。
老家阁楼的樟木箱里躺着外婆的月琴。那把比母亲年纪还大的乐器,琴杆上缠着褪色的红绸带,是外公年轻时跑码头特意带回来的。去年整理旧物时,发现琴盒底层压着张泛黄的照片:穿的确良衬衫的青年抱着月琴,梳麻花辫的姑娘在旁轻声哼唱,背景里的黑白电视机正放着《庐山恋》。母亲说,当年外公就是靠这支琴,把爱听戏的外婆从戏班子的后台追到了手。
搬家时整理出三厚本乐谱。最早的那本封面贴着周杰伦的贴纸,里面的《晴天》被铅笔涂涂改改,标满了幼稚的和弦注解;中间那本夹着张褪色的电影票根,是和初恋去看《once》时留下的,她在《Falling Slowly》的谱子旁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;最新的这本还很干净,扉页写着 “给未出生的小核桃”,我正学着《小星星》的指弹版本,想等他会抓东西时,就让琴弦的震动成为他最早的摇篮曲。
楼下的流浪猫总爱蜷在我的吉他包上睡觉。它橘白相间的毛色和琴身的日落色很搭,每次调弦时,它都会竖起耳朵蹭琴箱,像在辨认某个熟悉的旋律。有天深夜写歌卡住,它突然跳上谱架踩出一串音符,居然刚好凑成段不错的间奏。我把这段旋律记下来,命名为《橘猫的即兴》,现在每次弹起,它都会准时从窗台跳进来,在琴旁打个带着呼噜声的节拍。
琴友老周说,每把琴都在等待属于自己的手。他收藏的那把 1960 年的马丁吉他,琴颈被前主人的指腹磨出深浅不一的凹槽,像串岁月的密码。“你听,” 他拨动琴弦,“这声音里有波士顿的雪,纳什维尔的雨,还有某个姑娘留在音孔里的发带香气。” 我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把红棉吉他,不知此刻正躺在哪个旧货市场的角落,会不会有个同样笨拙的少年,正用指尖在它的第三品上,刻下新的光阴印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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