巷子深处的桐木房梁总在梅雨季渗出些潮气,张老爷子用粗布擦完最后一遍琴筒,指腹仍沾着陈年的松香粉末。那把二胡静静卧在褪色的蓝布包里,琴杆上雕刻的缠枝莲已被摩挲得发亮,像位沉默的老友,陪他熬过了七十四年的风霜。
十五岁那年的冬夜,他蹲在戏班后台的煤炉边,看师父用锉刀修整新蒙的蟒皮。白汽从铁壶嘴冒出来,混着松香燃烧的味道,在昏黄的油灯下织成朦胧的网。“这东西认人,” 师父的粗粝手指点着琴筒,“你对它上心,它就给你唱心里话。” 那天他偷拿了母亲给的压岁钱,换了块最好的马尾,在月光下反复调试琴弓的松紧,直到指节冻得发红。
后来戏班散了,师父被遣回乡下,临走前把这把琴塞进他怀里。“拉《良宵》吧,日子再苦,总有亮堂的时候。” 张老爷子记得那天的雨下得特别大,师父的蓝布衫湿透了,贴在嶙峋的脊梁上像片破败的荷叶。他抱着琴在码头追了三里地,浑浊的江水里,师父乘坐的木船渐渐变成个小黑点,琴筒里的余温却始终没散。
三十岁那年,他在纺织厂的工会活动室遇见了素芬。姑娘总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,辫子上系着红绸带,听得入神时会轻轻晃腿。有次他拉《月夜》,琴弦突然断了一根,素芬红着脸递来绣花针,指尖触碰到他手背上的茧子,两人都像被烫着似的缩回了手。后来他总在琴盒里备着新弦,素芬则每天带来浸过桂花蜜的润喉糖,琴音里渐渐有了甜意。
儿子五岁那年,非要抢着拉琴,把松香抹得满脸都是。张老爷子教他按弦,小家伙的手指软得像棉花,怎么也按不响外弦。素芬笑着拍下这一幕,照片里的他鬓角还没白,抱着儿子的手稳稳托着琴杆,阳光透过窗棂,在琴身上织出金色的网。后来儿子去了国外学钢琴,每次视频通话,都会让他拉段《二泉映月》,说听着这声音,就像闻到了家里的煤炉味。
去年冬天,素芬走了。整理遗物时,张老爷子在樟木箱底发现个布包,里面是二十多根磨得发亮的琴轴,每根都系着小布条,写着换下来的日期。最后那根布条上的字迹已经模糊,他认出是素芬生病后写的,日期停在去年深秋。那天他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坐了整夜,琴弓悬在弦上,却怎么也拉不出一个音符。
梅雨季的雨又开始下了,张老爷子把琴挂在窗边。风穿过琴筒,发出呜呜的轻响,像谁在低声哼唱。隔壁的小姑娘抱着乐谱跑来请教,手指在琴弦上跳跃,《赛马》的欢快旋律里,他仿佛看见当年的素芬,红着脸递来绣花针,辫梢的红绸带在风里轻轻摇晃。
雨停时,月亮爬上了屋檐。张老爷子取下琴,调好弦,拉起了那首《良宵》。琴音淌过潮湿的空气,在巷子里悠悠打转,像要把这些年的故事,都揉进这温柔的月光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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