美术教室后墙的窗户总蒙着层薄灰,阳光斜斜切进来时,能看见无数银亮的铅笔屑在光柱里翻滚。林小满第一次摸到 6B 铅笔那天,指尖被笔芯的油脂蹭得发黏,就像攥住了块融化的月光。
那年她才九岁,被母亲推进这间飘着松节油气味的教室。前排男生总爱用橡皮擦砸她的画板,粉笔槽里塞满揉成团的废素描纸,墙角铁架上摆着的大卫石膏像,左眼眉骨有道细微的裂痕 —— 后来林小满才知道,那是往届学生用圆规尖刻下的印记。
教素描的周老师总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,袖口沾着洗不掉的炭黑粉。他示范排线时手腕转动的弧度很特别,铅笔在纸上行走的声音像春蚕啃食桑叶,沙沙声里能听出轻重缓急。有次林小满把苹果画成了歪歪扭扭的土豆,他没说话,只是拿过她的笔,在阴影处补了三笔。那瞬间,纸面突然鼓起弧度,仿佛真有颗带着晨露的苹果要滚下来。

深秋的午后总带着倦意,周老师偶尔会讲起他年轻时的事。说他曾背着画板在皖南古镇待了三个月,每天清晨蹲在青石板路上画马头墙,铅笔削得太尖,不小心在食指关节留下个月牙形的疤。讲到兴头上,他会撸起袖子给我们看,那道浅褐色的疤痕确实像枚褪色的月亮。
林小满开始在课本边缘画小人。数学老师的地中海发型被她画成起伏的沙丘,英语老师飘动的丝巾变成展翅的蝴蝶。周老师发现后,没批评她,只是把自己那本翻得起毛边的《伯里曼人体结构》借给了她。
画册里夹着片干枯的银杏叶,叶脉像极了素描的排线。周老师说那是他在西湖边捡的,当时正对着保俶塔写生,一片叶子落在画纸上,他就顺手夹进了书里。林小满把那片叶子铺在课桌上,用 4H 铅笔小心翼翼地勾勒,笔尖在纸上留下浅淡的痕迹,像在临摹时光的纹路。
寒假前的最后一节素描课,窗外飘起了雪。周老师让大家画雪景,教室里静得只能听见笔尖划过纸面的声响。林小满望着玻璃上凝结的冰花,突然想起早晨路过菜市场时,卖糖葫芦的老汉正用冻红的手擦拭玻璃罩。她调转笔锋,在画纸右下角添了个小小的冰糖葫芦摊,红亮的糖衣在雪地里格外醒目。
周老师走过来时,她紧张得手心冒汗。没想到他只是在画纸边缘题了行小字:”人间烟火最动人”。铅笔写的字迹带着轻微的颤抖,像雪粒落在窗台上的声音。那天放学,林小满把画仔细卷起来,外面裹了三层报纸,生怕被雪打湿。
开春后,美术教室来了位新老师。周老师退休的消息像被风吹散的铅笔屑,悄无声息地传开了。新老师带来了崭新的画具,却没人再用粉笔槽收纳废纸团,也没人在意大卫像眉骨上的裂痕。林小满的画板上开始出现色彩,水彩的蓝和丙烯的橙,渐渐覆盖了铅笔的灰调。
直到某个下雨的午后,她在旧书堆里翻出那本《伯里曼》。干枯的银杏叶从书页间滑落,背面竟有行极浅的铅笔字:”每个线条都在生长”。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,林小满突然想起周老师示范排线时的样子,手腕转动间,仿佛真有什么东西在纸上生根发芽。
她找出蒙尘的画板,削尖一支 6B 铅笔。雨幕中的梧桐树在玻璃上投下摇晃的影子,她抬手落笔,铅笔在纸上行走的沙沙声里,似乎混进了多年前那个飘雪的午后,混进了皖南古镇的青石板路,混进了西湖边坠落的银杏叶。
画纸上渐渐浮现出模糊的轮廓,是美术教室后墙的窗户,光柱里浮动的铅笔屑,还有那个穿蓝布衫的身影。林小满忽然发现,有些东西从未被色彩覆盖,它们只是藏在时光的褶皱里,像深埋地下的根系,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,就顺着铅笔的轨迹,悄悄长出了新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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