案头的宣纸上还凝着半朵未干的墨荷,笔尖悬在半空,看那浓淡不一的黑慢慢洇开,像极了老祖父书房里那幅《松风图》的气韵。国画这东西,总带着点不紧不慢的性子,不像油画那样泼洒热烈,也不似水彩那般轻盈透亮,它更像冬日里煨在炭炉上的老茶,得耐着性子等,等那股子醇厚劲儿从骨子里冒出来。
小时候总爱蹲在画案边看先生作画。他执笔的手腕极稳,狼毫蘸了淡墨,在生宣上轻轻一拖就是一道山影,再勾几笔皴法,石头的肌理就活了。最神奇的是画水,明明没涂半点蓝色,几道灵动的线条绕着山石一转,仿佛就能听见潺潺的流动声。那会儿不懂什么干湿浓淡,只觉得那些墨团能变成山水鸟兽,是件顶有趣的事。

后来在江南老宅见过一幅工笔花鸟,绢本已经泛黄,却把牡丹的花瓣画得层层叠叠,连花蕊上的绒毛都根根分明。旁边卧着只锦鸡,尾羽的斑纹用了石青石绿,在昏暗的屋子里竟透着玉石般的光泽。主人说这画传了三代,每逢梅雨季都要拿出来晾晾,宣纸怕潮,却也像个有灵性的物件,得时常跟人照面才不褪色。
国画里的色彩总带着点克制的智慧。不像西洋画那样把颜料堆得厚厚的,它讲究 “色不碍墨,墨不碍色”。就像画秋林,先用焦墨勾出老树的枝干,再淡淡晕上赭石,那秋意就顺着墨纹渗出来了,不艳,却透着股子苍凉的美。有时候索性全用墨色,浓的是山,淡的是云,湿的是水,干的是石,黑白之间反倒藏着千变万化的景致。
有意思的是,国画里最要紧的往往是那些没画出来的地方。留白不是空,是云气,是流水,是看画人心里的想象。曾见一幅《寒江独钓图》,偌大的纸上只画了艘小小的渔船,老翁披蓑戴笠坐船头,四周全是空白。可盯着那空白处看久了,竟真觉得有烟波浩渺的江面在眼前铺开,风从耳边吹过,带着水汽的凉。
画里的草木鸟兽也都带着点人的性情。郑板桥的竹是倔的,笔锋里全是傲气;齐白石的虾是活的,仿佛下一秒就要从纸上跳进水缸;徐悲鸿的马是烈的,鬃毛飞扬着要冲破画框。就连不起眼的兰草,在吴昌硕笔下也生得筋骨分明,倒像是哪位不肯同流合污的读书人,站在乱石堆里也挺直了腰杆。
如今画室里还留着当年学画的毛边纸,上面满是歪歪扭扭的笔触。有次试着临《富春山居图》,画到第三天才发现,黄公望笔下的山不是堆出来的,是 “写” 出来的。那墨色里有他七十八岁的年纪,有富春江的晨雾,有他把一生都浸在笔墨里的沉静。难怪老师总说,画国画先得学 “养气”,心浮了,笔就飘了,墨色里藏不住东西。
街角的书画店总飘着松烟墨的味道,推门进去,能看见老先生们围坐在一起,就着窗台上的天光评画。有人说现在的画匠太多,画者太少,可墙上那幅年轻人画的《都市夜景》却很打眼 —— 用传统的泼墨法画摩天大楼,玻璃幕墙上晕着墨色的云,竟也生出几分古今交错的妙趣。
或许国画从不是封在博物馆里的老物件。它像条流淌的河,从顾恺之的《洛神赋》到张大千的泼彩山水,一路蜿蜒着过来,带着每个时代的印记。就像此刻案头的墨荷,干了的地方显出些飞白,倒比刚画时多了几分风骨。笔锋落下,墨色在纸上漫延,那些关于山河岁月的故事,就在这浓淡干湿里,慢慢生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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