衣柜最深处压着件米白色毛衣，袖口起了球，领口磨出浅灰色毛边，针脚歪歪扭扭像初学走路的孩子留下的脚印。每次整理衣物时指尖触到它，总会突然愣神，仿佛瞬间跌进二十年前那个飘着雪的冬夜。那时母亲总在台灯下织毛衣，毛线团滚落在脚边，竹针碰撞发出细碎的 “嗒嗒” 声，混着窗外北风的呼啸，成了我童年最安稳的催眠曲。这件毛衣是母亲织的第三件，也是唯一一件没织完袖口就被我抢着穿上的，如今想来，那些歪扭的针脚里，全是她没说出口的温柔。
记得第一次穿它去学校，同桌小敏扯着袖口惊叹：“你妈妈织的？比商店里卖的还好看！” 我当时昂着头骄傲了一整天，回家就缠着母亲再织一件红色的。母亲笑着揉了揉我的头发，从柜子里翻出新的毛线团，却在展开毛线时轻轻咳嗽了几声。后来才知道，那段时间她总熬夜赶工，颈椎疼得厉害，却从没在我面前抱怨过一句。有天夜里我起床上厕所，看见客厅的灯还亮着，母亲趴在桌上睡着了，手里攥着没织完的毛线，竹针掉在地上，月光落在她鬓角新添的白发上，像撒了把细盐，刺得我眼睛生疼。
那件米白色毛衣我穿了三年，袖口短了就往上卷，衣摆瘦了就悄悄放宽，直到小学毕业那天，我抱着它跟母亲说：“妈，我长大了，穿不下了。” 母亲接过毛衣，指尖轻轻摩挲着起球的布料，眼眶红了红，却笑着说：“没事，妈再给你织件新的，织件蓝色的，你不是最喜欢蓝色吗？” 可那之后，母亲再也没织过毛衣。她的颈椎越来越严重，医生说不能再长时间低头，那些没织完的毛线团被放进了衣柜顶层，渐渐落满了灰尘，就像那些被时光悄悄藏起的温柔，再也没机会被提起。
去年冬天整理旧物，我又翻出了那件米白色毛衣。羊毛的质感已经有些发硬，却还带着淡淡的阳光味道，那是母亲当年晒衣服时留下的气息。我试着往身上套了套，肩膀处紧紧地裹着，胳膊根本伸不直，可当布料贴在皮肤上的那一刻，突然就想起小时候生病发烧，母亲把我裹在这件毛衣里，抱着我坐在沙发上，用额头抵着我的额头，哼着不成调的歌谣。那时的毛衣很暖，母亲的怀抱更暖，暖得我忘了发烧的难受，只记得她身上淡淡的肥皂香，和毛衣上轻轻的绒毛蹭过脸颊的触感。
我拿着毛衣去找母亲，她正坐在阳台晒太阳，手里拿着我刚给她买的放大镜，看着旧照片。看见我手里的毛衣，她愣了一下，随即笑了：“这都多少年了，你还留着啊？” 我走过去，把毛衣放在她腿上，说：“妈，你看，还能穿呢，就是小了点。” 母亲拿起毛衣，像当年那样轻轻摩挲着，过了好久才说：“那时候总想着给你织最好的，可妈手笨，针脚总织不整齐，你却穿了那么久。” 我突然鼻子一酸，原来她一直记得自己觉得不完美的针脚，却忘了我穿这件毛衣时，收到过多少同学羡慕的目光，忘了我每次穿着它出门，都会骄傲地跟别人说 “这是我妈妈织的”。
其实我从来没觉得这件毛衣不完美。那些歪扭的针脚，是她熬夜赶工的心意；那些起球的布料，是我穿着它跑跳玩耍的痕迹；那些被我卷过的袖口、放宽的衣摆，是我们一起走过的时光留下的印记。这件毛衣早就不是一件普通的衣服了，它是母亲用爱一针一线织成的时光胶囊，里面装着我整个童年的温暖，装着她对我小心翼翼的呵护，装着那些再也回不去的、却永远不会褪色的日子。
现在的我有了很多件毛衣，有商场里买的名牌，有朋友送的新款，材质比这件旧毛衣好得多，样式也时髦得多，可我却再也没穿过一件像它那样暖的毛衣。那些新毛衣穿在身上，只有布料的温度，没有时光的重量，没有母亲的味道，更没有那些藏在针脚里的、让人心安的温柔。就像现在的我已经长大，能自己赚钱买想要的东西，能自己照顾自己，却再也找不到小时候那种被人小心翼翼捧在手心的感觉，再也找不到有人愿意为了我，熬夜织一件不完美却充满心意的毛衣的温暖。
上个月母亲生日，我给她买了件新的羊毛衫，是她最喜欢的藏蓝色，质地柔软，针脚整齐，比当年那件旧毛衣精致多了。我帮她穿上，拉了拉衣领，说：“妈，你看，这件多合身，多暖和。” 母亲对着镜子照了照，笑着说：“好看，真好看，就是没有你小时候穿的那件毛衣暖。” 我愣了一下，随即明白，她口中的 “暖”，从来不是布料的温度，而是藏在针脚里的时光，是那份再也回不去的、用爱编织的牵挂。
此刻，那件米白色毛衣又被我放回了衣柜最深处，旁边放着母亲没织完的蓝色毛线团。我想，等明年春天，我要学着织毛衣，哪怕针脚歪扭，哪怕速度很慢，我也要给母亲织一件，织一件暖暖的毛衣，就像当年她给我织的那样。或许我织不出完美的作品，却能把我对她的爱，一针一线地织进去，就像她当年那样。只是不知道，当母亲穿上我织的毛衣时，会不会也像当年的我一样，觉得那是世界上最暖、最好看的衣服？会不会也想起那些被时光藏在毛衣里的、再也回不去的日子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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