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推开外婆卧室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,一股清苦又温暖的香气总会先于视线漫过来。那香气不像香水那样张扬,也不似花香那般易碎,它像一层薄纱,轻轻裹住整个房间,连空气中浮动的尘埃都仿佛慢了下来。樟木箱就立在衣柜旁,深褐色的木头上刻着简单的缠枝纹,边角被岁月磨得圆润发亮,像一位沉默的老人,守着满箱的秘密静静等待。
我第一次注意到这个箱子,是在七岁那年的暑假。那时外婆还能踩着小板凳,从箱顶取下叠得整整齐齐的蓝布帕子,擦去我鼻尖的汗。我总好奇箱子里装着什么,踮着脚尖扒着箱沿张望,只看见层层叠叠的布料在昏暗里泛着柔和的光。外婆从不轻易打开箱子,每次取东西都格外小心,手指拂过木箱表面时,眼神里的温柔能漫出水来。后来我才知道,那箱子里装着的,不是什么珍贵的珠宝,而是外婆一辈子的念想,是她从少女到白发苍苍,一点点攒下的时光。
去年秋天,外婆的身体渐渐弱了下来,她拉着我的手,第一次主动提起要打开樟木箱。我蹲在她身边,看着她颤巍巍地摸索着箱锁 —— 那是一把黄铜锁,钥匙孔里积了些锈迹,外婆试了好几次才把钥匙插进去。“咔嗒” 一声轻响,锁开了,一股更浓郁的樟木香气涌了出来,混着淡淡的旧布料味道,瞬间把我拉回了童年的暑假。
箱子最上层,是一条石榴红的旗袍。布料已经有些发脆,领口处绣着的玉兰花却依旧鲜活,针脚细密得像是用月光织成的。外婆指着旗袍,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:“这是我十八岁那年,你外公攒了三个月工钱给我做的。” 她的手指轻轻抚过花瓣,眼里闪着光,“那天我穿着它去看电影,他在电影院门口等我,手里攥着一把糖,手心都出汗了。” 我凑近看,旗袍的下摆处有一个小小的补丁,针脚和周围的绣线不太一样。外婆笑着说,那是有次她抱着刚出生的舅舅去赶集,不小心被路边的荆棘勾破的,外公连夜找了同色的线,笨拙地补了好久,虽然补得不如裁缝精致,她却一直没舍得换。
往下翻,是一沓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。信纸已经泛黄,边缘卷了角,上面的字迹却依旧清晰,是外公的笔迹。外婆说,他们结婚后,外公曾被派去外地工作,一年只能回来一次,那些信就是他们唯一的牵挂。我拿起最上面的一封,信里写着:“今天路过街角的布店,看见一块蓝底白花的布,想着你穿肯定好看,等我回去就给你做件新衣裳。家里的鸡下蛋了吗?别总想着给孩子留着,你也要多吃点。” 没有华丽的辞藻,甚至有些句子不通顺,可字里行间的惦念,像暖炉一样烫得人心尖发疼。外婆说,那些年她把信揣在怀里睡觉,想外公的时候就拿出来读,读着读着,眼泪就打湿了信纸,后来她怕信纸被泪水泡坏,就小心翼翼地把每一封信都用塑料袋包好,放进了樟木箱。
箱子的最底层,藏着一个小小的布偶。布偶的脸已经洗得发白,眼睛是用黑纽扣缝的,一只纽扣还掉了一半,露出里面的线头。外婆把布偶抱在怀里,声音有些哽咽:“这是你妈妈小时候最喜欢的玩具。” 她说,妈妈三岁那年得了一场重感冒,夜里总哭,外婆就照着画报上的样子,用家里剩下的碎布缝了这个布偶。妈妈抱着布偶,果然就不哭了,走到哪里都带着它,直到上了小学,布偶的胳膊断了一根,妈妈才恋恋不舍地把它交给外婆保管。“你妈妈出嫁那天,还问我布偶在哪儿呢,” 外婆笑着擦了擦眼角,“我说帮她好好收着,等她有了孩子,再给孩子玩。”
那天下午,我们在樟木箱前坐了很久。外婆一件一件地给我讲那些旧物件的故事,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,落在她的白发上,像撒了一层碎金。樟木的香气萦绕在我们身边,混着外婆的声音,把那些遥远的时光一点点拼凑起来。我忽然明白,为什么外婆那么宝贝这个樟木箱 —— 它装着的不是衣服,不是信纸,也不是布偶,而是她的青春,她的爱情,她的牵挂,是那些再也回不去,却永远刻在心底的日子。
后来外婆走了,走的那天,我把樟木箱搬到了自己的房间。每次打开箱子,闻到那熟悉的樟木香气,就好像外婆还在我身边,还在轻轻给我讲那些过去的故事。箱子里的旗袍依旧安静地躺着,信纸依旧泛着黄,布偶依旧抱着它的断胳膊,可它们不再只是旧物件,而是外婆留在世间的温柔,是她用一辈子的爱,为我们编织的时光锦囊。
现在我常常会想,等我老了,会不会也有这样一个箱子,里面装着我和家人的故事?会不会也有一个孩子,蹲在我身边,好奇地问我箱子里藏着什么?到那时,我会不会也像外婆一样,轻轻打开箱子,让那些藏在时光褶皱里的温柔,一点点漫出来,漫过岁月,漫过人心?
免责声明:文章内容来自互联网,本站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,真实性请自行鉴别,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,如有侵权等情况,请与本站联系删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