推开外婆老家那扇斑驳的木门时,最先撞进鼻腔的不是墙角青苔的潮湿味,也不是灶间残留的柴火香,而是一缕清苦又温润的樟木气息。那气息像一双无形的手,轻轻牵住我的衣角,把思绪一下子拉回二十年前的夏日午后 —— 外婆坐在竹椅上,手里摇着蒲扇,膝盖上摊着的蓝布帕子里,正晒着从樟木箱里翻出的旧银饰,阳光透过窗棂,在她花白的发间跳跃成金色的碎光。
那只樟木箱就立在卧室最里面的角落,深褐色的木箱身上刻着简单的缠枝纹,边角处被岁月磨得发亮,像被无数双手反复摩挲过的珍宝。小时候总觉得它神秘极了,明明看起来和家里其他的木箱没什么不同,却偏偏要被外婆用一把铜锁仔细锁着,只有在换季或者逢年过节时,她才会从衣柜最底层摸出那串挂着小铜铃的钥匙,“叮铃” 一声打开锁扣。每次开箱的瞬间,樟木特有的香气就会涌出来,混着旧布料的柔软气息,在小小的房间里漫开来,那味道比任何香水都让我安心,仿佛只要闻着它,就永远不会害怕黑夜,也不会担心迷路。
第一次真正走进樟木箱的世界,是在我七岁那年的冬天。那天雪下得特别大,院子里的腊梅都被裹上了一层白霜,我裹着厚厚的棉袄还是觉得冷,缩在被窝里不肯起床。外婆掀开我的被子,笑着说要给我看个 “宝贝”,然后就转身去开那只樟木箱。我趴在床头,看着她弯腰打开箱子,双手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件红色的小棉袄 —— 棉袄的针脚细密得像天上的星星,领口和袖口都绣着小小的梅花,针脚里还残留着淡淡的樟木香气。“这是你妈小时候穿的,” 外婆的手指轻轻拂过棉袄上的花纹,眼神软得像融化的糖,“那时候她也跟你一样,冬天爱赖床,穿上这件棉袄就蹦蹦跳跳地去院子里堆雪人了。”
我抱着那件棉袄贴在脸上,布料有些发硬,却带着阳光和岁月的温度,仿佛能摸到妈妈小时候的模样。从那天起,樟木箱就成了我的 “秘密基地”。只要外婆不忙,我就会拉着她的衣角撒娇,让她打开箱子给我讲故事。箱子里的东西不多,却每一件都藏着一段时光:有外婆年轻时织的土布,蓝白相间的格子里还能看到她当时不小心织错的线头;有外公送她的第一块手帕,米白色的布面上绣着一朵褪色的荷花,边角处还留着外公名字的缩写;还有几双小小的虎头鞋,鞋底被磨得薄薄的,那是我和表弟小时候穿过的,鞋头的老虎眼睛还亮闪闪的,像是在笑着看我。
外婆总说,樟木是个好东西,能防虫蛀,还能留住时光。那时候我不懂什么是留住时光,只知道每次从樟木箱里拿出的旧物件,都能让外婆的眼睛变得特别亮。有一次,她翻出一条浅蓝色的连衣裙,裙摆上缝着一圈白色的蕾丝,那是她结婚时穿的裙子。她把裙子搭在手臂上,对着镜子比划了半天,嘴角一直带着笑,眼角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。“那时候你外公啊,为了给我买这条裙子,攒了三个月的工资,” 外婆的声音轻轻的,像是在说给我听,又像是在说给过去的自己,“他说我穿蓝色最好看,像春天里刚抽芽的柳丝。” 说着说着,她的眼睛就湿了,用手背轻轻擦了擦,又笑着把裙子叠好放回箱子里,“老啦,穿不上咯,留给我的宝贝外孙女,等你以后结婚的时候穿。”
后来我慢慢长大,去了城里读书,每年只能回外婆家一两次。每次回去,第一件事还是去看那只樟木箱。箱子上的铜锁越来越亮,樟木的香气却从来没有变淡过,只是外婆的头发越来越白,弯腰打开箱子时,动作也变得慢了些。有一年暑假,我发现箱子里多了一叠新的布料,是我最喜欢的浅粉色,上面还放着几双新纳的布鞋。外婆说,她知道我在城里总穿运动鞋,脚容易出汗,就想着给我做几双布鞋,舒服。我拿着那双布鞋,看着鞋底密密麻麻的针脚,突然发现外婆的手指上有好几个小小的茧子,那是她一针一线纳鞋底时磨出来的。我把脚伸进布鞋里,大小刚刚好,柔软的布料贴着皮肤,暖得我鼻子发酸,眼泪差点掉下来。
去年冬天,外婆走了。妈妈和舅舅们收拾外婆的东西时,都问我想要什么。我没有要那些贵重的银饰,也没有要外婆留下的衣服,只带走了那只樟木箱。把它运回城里的那天,天空又下起了雪,和我第一次见它时一样。我把箱子放在卧室的角落,和在外婆家时一样的位置。打开箱子的瞬间,熟悉的樟木香气涌出来,仿佛外婆还在我身边,笑着说要给我看 “宝贝”。箱子里的东西都还在,妈妈的小棉袄、外公的手帕、我的虎头鞋,还有外婆给我做的布鞋,每一件都整整齐齐地叠着,像是在等我回来。
现在我常常会坐在樟木箱旁边,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,慢慢看,慢慢想。有时候看到那件红色的小棉袄,就会想起外婆给我讲妈妈小时候的故事;看到那条浅蓝色的连衣裙,就会想起外婆对着镜子比划时的笑容;看到那双布鞋,就会想起外婆手指上的茧子。樟木的香气裹着这些回忆,像一张温暖的网,把我轻轻裹在里面,让我觉得外婆从来没有离开过,她只是藏在了樟木箱里,藏在了那些旧物件里,藏在了每一缕清苦又温润的香气里。
前几天整理箱子时,我在最底层发现了一张小小的纸条,是外婆的字迹,歪歪扭扭的,却很认真:“我的宝贝外孙女,樟木箱会替我陪着你,冷的时候就看看里面的棉袄,想我的时候就闻闻樟木的香,外婆永远在你身边。” 我把纸条贴在胸口,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,滴在樟木箱的木纹里,像是要和那些岁月的痕迹融在一起。窗外的雪还在下,樟木的香气在房间里弥漫着,我仿佛又听到了外婆的声音,轻轻的,暖暖的,像小时候她给我唱的摇篮曲。不知道等我老了以后,会不会也像外婆一样,把这些回忆放进樟木箱里,留给我的孩子,让他们也能在某一个下雪的午后,闻到这缕跨越时光的暖香,想起曾经有那么一个爱着他们的人,把所有的温柔都藏在了一只樟木箱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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