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何赏析《骆驼祥子》?（骆驼祥子解析题）

这篇有点长，先概括说两点：

第一：祥子身上，有老舍自己的影子。

老舍在自传中说自己，用了三个词：老实、隐忍、骄傲。

这三个形容词，放在祥子身上，没毛病。

可以说，祥子身上，有老舍的影子。所以我们便可以理解，为什么人力车夫祥子身上，有那么丰富的内心表白，实际上，那是老舍在自言自语。说《骆驼祥子》是老舍最动情的一本小说，一点不为过。

第二：看之前，先抛开“旧社会”的成见，只看人物和故事，会发现小说的本质：

《骆驼祥子》更像是一本关于恐惧和死亡的书，对环境的恐惧，对人性脆弱的恐惧，是人在社会面前，骆驼本质的表演。它所探讨的，不光是旧社会和旧社会的人，也是任何时代，任何人，是个体与环境的共存与矛盾。

01 祥子 与 我们

《骆驼祥子》，260页，21万字，一气看完。

第一遍看的时候，没觉得多好看，那么长的篇幅，讲的只是一个老实的人干了一件贼老实的事——骆驼祥子要买洋车。

这个叫祥子的男人，农村孤儿，十几岁进城谋生，确定了自己的人生目标——有自己的一辆洋车，做个体面的洋车夫。

他存了三年钱，终于买到了，但是在故事一开头，祥子的洋车便被当兵的抢了，连祥子也被抓了壮丁。

又幸好他机灵，趁乱脱离了部队，并且在逃跑的时候，顺手牵羊，带走了部队丢下的三匹骆驼。

回城的路上，祥子把骆驼卖了钱，进城继续拉洋车，准备再攒钱买车，

故事就这么简单，过程平淡，没有传奇、没有大事件，而且结局还很悲惨，里面的人物不是死了，就是落魄得要死了。

写得稍微有人气的部分，是祥子的两段感情。

一段是他与租车行老板刘四爷的女儿虎妞，祥子被虎妞勾引，又被虎妞骗婚；

另一段是与大杂院的小福子发生了短暂暧昧。

但是这两段感情偏又一点都不美好，前一段窝囊，后一段没开始，小福子就挂了。

只是看第二遍做笔记的时候，越来越琢磨出味道，觉得它好了。

原因很简单：祥子就是民国时期的“北漂”，他身上有很多我们的影子。

祥子渴望留在大城市，觉得就是在大诚市讨饭，见到的跟乡下也绝对不一样。这跟我曾经心里想的，“大城市的月亮会更美更圆”，如出一辙。

祥子进城，一无所有，我们这些北漂海漂深漂广漂，谁又不是呢？

祥子有他小小的骄傲：身材魁梧，有的是膀子力气。我们也有我们的骄傲，年轻有学历，并且相信我们的学历能为自己挣一个未来，正如祥子相信他的膀子力气能为自己开出一个世界一样。

祥子想买车，这是他半生的执念。他想着，只要有车，白天的时候自己拉，挣出自己和老婆孩子的“嚼食”，晚上把车雇给别人，这样，躺在家里也能挣一份额外的份子钱。

我们想买房，这也是我们的执念。从工作那天开始就盘算着怎么攒首付，父母那里可以拆借多少，公积金可以告贷多少。

祥子后来身体坏了，越来越挣不动了，不仅买车的希望逐渐成了一场空，境遇也开始急剧下滑，索性堕落，抽烟喝酒逛白房子，染了一身病，生活的尽头是黑暗，他已经看到了……

而我们的房价，越来越高……

70后的庆幸自己早早买了房，有劫后余庆的感怀。85前的大部分咬咬牙也买了。到现在的85后和90后，一出校门，房价已经在天上飞了，割得到父母的肉的，勉强也买了，偏是真偏，地铁上班，单程一个半小时的都有，还有更多，没指望了，或得了买房焦虑症，或者成了佛系……

这可真应了西方那句谚语：太阳底下无新鲜事。但凡人遇上的事，只是换了个名字或名词，过程和结果，都在重复。

只要把祥子的职业背景换一换，拍成电视剧，大概可以取名为《北京男子图鉴》或《祥子的奋斗》了。

02 祥子 与 刘四爷

人么，不管美丑、穷富，心里挂挂着的东西，大同小异。

比如王健林，他让王思聪实现的小目标是一个亿，而我们的洋车夫祥子也有他的小目标和大目标。

祥子的小目标是买一辆洋车，他的大目标是：买了第一辆车，攒钱，再买一辆，再买一辆，两辆……，然后，他也可以开车厂子了！

也就是说，祥子的终极梦想，是过成“人和车行”老板刘四爷和他女儿虎妞那样的生活。

可别笑，人祥子不光有小目标，大目标，人家还真的为自己的理想和目标铆足了劲地干着。

祥子为了买车，不抽烟不喝酒洁身自好，不跟没有理想追求的一般车夫为伍，怕传染上他们的恶习。

在车厂他卖力干活，随便什么洒扫修车擦车的活他一人包圆儿，东家刘四爷和虎妞看他实在好，把他当朋友、亲人一般对待。

为了他的小目标，祥子把自己忙成了一个机器，一个陀螺。他成功了吗？

老舍说：“希望多半落空，祥子的也非例外”。

那他和成功的刘四爷之间，差的到底是什么？

我们先来看看刘四爷是个什么样的人，还有他是怎么发家的。

刘四爷一出场，老舍就给他做了个最简短的概括：“人老，心可不老实。”接着把刘四爷年轻时混江湖的那些“勾当”都唱了个快板：

从此，刘四爷凭着这一身硬气，有了江湖上的“字号”，名是竖起来了。

号子里出来，前清倒了，入了民国，刘四爷眼见着地面上的英雄不再有翻身的机会，这才开起了洋车行，做起了正经买卖。

有了混江湖的经验，在对付起这些个拉洋车的老实人，有的是手段：

刘四爷这些混江湖的资格和本领，放在现在社会，也是分分钟能成功的狠角色。

上下五千年历史，时间在变，人也换了一茬又一茬，但人性没变，做人的道理自然不变。不然呢，成功学的一大流派就是“历史成功学”，什么读史记看职场、看三国学生意经，在书城比比皆是，可见成功的道理古往今来都是通的。

祥子到底又是个什么样的人？

读《老舍自传》，看老舍说他自己用了三个词：“老实”、“隐忍”、“傲慢”。

看的时候吓了我一跳，这不就是祥子吗？怪道我看书的时候，隐隐觉得一个洋车夫的心理活动，怎么那么丰富，丰富得不像个人力车夫的内心世界。

至于祥子的老实、隐忍和傲慢，下一节马上要说到。

03 虎妞 的 爱情与婚姻

祥子为什么又叫骆驼祥子？不仅仅是小说一开头，祥子捡了三匹骆驼。而是祥子就是骆驼：

其实，在大城市讨生活的人，有几个不像骆驼禁不起滑倒呢？

我到现在还记得，一个朋友发现胸口有肿块，吓得给我打电话说，如果是恶性的，她就去跳楼。这样的想法，有的不止我朋友，我自己也曾经有过。

多少年过去，我们还是和祥子一样，像骆驼，脆弱、没有安全感。

说回祥子和虎妞。

发生在虎妞和祥子身上的，不是爱情，而是一个猎人在追逐猎物。只是跟《包法利夫人》的男人捕猎女人的情形相反，这里的猎人是虎妞，猎物是祥子。说到底，虎妞和祥子的故事，是一个黑富丑倒追型男小鲜肉的故事。

祥子的出场，老舍几乎给他定位成“一块不错的天鹅肉”。

偶尔，老舍虽然很谦虚地说他“没什么模样”，却不止一次描写祥子的身材以及他坚毅沉默的魅力。

“他的身与筋肉都发展到年岁前边去；二十来岁，他已经很大很高”

“他计划着怎样杀进他的腰去（指把腰勒得细一点），好更显出他得铁扇面似的胸，与直硬的背”

这些话翻译成现在的男性审美语言，祥子就是活脱脱一个八块腹肌型男小鲜肉，而且祥子这块小鲜肉比现在大多数鲜肉好：他勤劳、稳重、踏实，他还不爱财，是个真老实人。

与祥子“天鹅肉”的出场形象相对，虎妞一出场，却有点女版“癞蛤蟆”属性。“三十七八”（比祥子至少大十岁）、“虎头虎脑”，后来用曹家高妈的话对虎妞很是煞气的长相再次补刀“她像个大黑塔！怪怕人的！”。

一般作者写两性不匹配，写到一方很丑是极致，而老舍写虎妞特别绝，他不说丑，只是故意把虎妞的性别写颠倒了，让虎妞极度“男性化”。这样一来，虎妞在骆驼祥子面前，失去的不仅是审美这一项功能，连性别优势也尽皆丧失。

虎妞看上了祥子，是全车行皆知的秘密，连七十岁的刘四爷都看出来了：他这个快四十岁的老姑娘，春心荡漾了。

虎妞长得很爷们，行动更爷们。喜欢就主动上！

她主动搭讪、挑逗、好吃好喝收买，各种讨好祥子。祥子呢？只一味装傻。因为虎妞有钱有势，但祥子有理想有自信。

祥子的人生理想是：挣钱，买车，然后挣更多的钱，娶一个年轻、长相过得去、身子干净、老实本分的乡下姑娘当老婆，养俩孩子，开开心心过一世。

这时候的祥子，纯净又有活力，满怀希望得浑身能发光，按老舍的话说，

祥子这点理想和自信，在虎妞和其他洋车夫眼里，成了一种“眼里没人”的骄傲。虎妞对着这么一块小傲娇的“天鹅肉”，不知道从哪儿下嘴。没办法，只好霸王硬上弓，玩阴的——诱奸。

她备好了上好的酒菜，一步步勾引，让祥子掉进了她的圈套。

但是虎妞低估了祥子的“老实”。祥子是老实，但不蠢，他守规矩、有原则。

一宵春梦醒来，祥子知道自己上了当，他心里琢磨：虎妞不是CHU女，我不要她的钱，我也不当这王八。

老实人通常都是一根筋。祥子对CHU特别在意，他的这种洁癖不是只针对女方的单向要求，他自己也洁身自好，从不跟洋车夫去“白房子”（白房子是最低等妓院），就是想用干干净净的身子，换人家姑娘干干净净的身子。

所以，祥子从车行跑了，跑到老主顾曹家当起了包车夫，吃住都在主家。

没俩月，虎妞追了过来，跟他说，她怀孕了。不久，曹家出了事，祥子又被警察敲了竹杠，身无分文，只好回到车行。

这一次，祥子算是认命。表面上，他是害怕刘四爷父女的威势，实际上，他是对自己的处境有些灰心：买车遥遥无期。这时候，祥子明白了：爱与不爱，穷人得在金钱上决定，“情种”只生在大富之家。

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脆弱和无力，意识到骆驼本质。人都这样，认识到环境艰难的一刻，诱惑变得更加诱人，明知道诸般不如意，但与生存一比较，那些似乎还都能忍。

祥子带着沉默的隐忍，回了虎妞身边。

这一次回归，祥子带有点自暴自弃的绝望，他什么都听虎妞的。

虎妞跟刘四爷决裂，他就决裂；

虎妞告诉他，她怀孕是假的，骗他的，他也就那样；

虎妞不让他拉车，当宠物一样养着，他就混赖，直到被虎妞折腾得双脚哆嗦，身体开始变坏，他也随便。

而虎妞呢，同刘四爷一样，他们父女俩，看似生活的强者，有钱有势能力强操控欲爆表。

刘四爷为了留住能干的虎妞，女儿快四十了也不帮忙找婆家，虎妞便自己偷存零花钱自己找男人，找着了就意气风发，不惜跟刘四爷翻脸对骂，自己出嫁妆租房子把自己嫁掉。

这俩父女，都强悍到全世界我最厉害我最重要、亲情算个屁的程度。

但他们都是人，都有软肋。

虎妞和她爹刘四爷一样，能力越强，欲望越强，能挣更能花。

俩父女吵翻脸后，刘四爷一怒之下，卖了车行，趁着七十岁年龄人生的末梢，带着所有的钱到上海花花世界去撒欢挥霍了。

失去了车厂的虎妞，手里的钱被她一天两天地坐吃山空，硬生生吃出了难产，白白送了性命。

荒唐吗？有点。但是又很现实。

刘四爷这种当钱耙子一辈子，临了想要补偿的心态，不少见；

虎妞带着钱没了的失意，抵死放纵吃喝享乐的惯性，也并不少见。

因为人生下滑带来的恐惧，不是那么容易克服的。

刘四爷和虎妞有钱有能力的人，照样有恐惧，对他人失去掌控的恐惧和没有钱的恐惧。

祥子这种穷人，对环境依赖更重，恐惧更甚，他还对身体本钱有严重依赖。

所以祥子第一次放弃自我，是来自对环境的恐惧，被警察敲了竹杠，让他觉得人再强，也就那么回事，所以作为逃避，他选择了虎妞。

祥子第二次堕落，是身体垮了，这一次，唯一的凭仗没了，便彻底堕落。

你可以说，《骆驼祥子》这本小说，说的是旧社会对人的压迫，但我觉得，《骆驼祥子》更像是一本关于恐惧和死亡的书，对环境的恐惧，对人性脆弱的恐惧，是人在社会面前，骆驼本质的表演。它所探讨的，不光是旧社会和旧社会的人，也是任何时代，任何人，是个体与环境的共存与矛盾。

最后附上我《骆驼祥子》里面我最喜欢的一句话：