喷嚏里藏着的春天

第一次发现自己对樱花过敏时，我正蹲在大学图书馆后的草坪上捡书签。粉白花瓣像被揉碎的月光，簌簌落在藏青色卫衣上，鼻腔突然泛起熟悉的痒意。还没来得及捂住嘴，接连三个喷嚏就震得眼眶发热，眼泪混着花粉在镜片上洇出雾蒙蒙的圈。

那时总觉得过敏是件矫情的事。同宿舍的晓曼每到四月就抱着抗过敏药盒唉声叹气，我还打趣说她是把春天装进了喷嚏里。直到那年樱花季，我抱着纸巾盒在自习室狼狈不堪，才懂得那些突如其来的鼻塞、泛红的眼睑背后，藏着多少欲言又止的委屈。

过敏像个不讲道理的闯入者，总在最惬意的时刻拉响警报。记得二十岁生日那天，朋友偷偷在蛋糕上插满了白玫瑰。烛火摇曳时，我刚吹灭最后一根蜡烛，喉咙就开始发紧，像是被看不见的丝线缠得越来越密。救护车呼啸着穿过梧桐树影的画面，比生日歌更清晰地刻在记忆里。后来每次路过花店，总会下意识屏住呼吸，那些馥郁芬芳的浪漫，从此成了需要绕行的雷区。

母亲总说我是被春天遗弃的孩子。清明回老家扫墓，漫山遍野的杜鹃开得如火如荼，弟弟追着蝴蝶跑成个小泥猴，我只能坐在石阶上，戴着两层口罩看他们撒欢。风卷着花瓣掠过膝盖时，突然想起小时候总爱往花丛里钻，把蒲公英绒球吹散在姐姐的羊角辫上。那时的春天是甜的，带着花蜜的黏腻和阳光的温度，从什么时候开始，它变成了需要小心翼翼避开的陷阱？

职场第一年的团建，部门去郊外烧烤。炭火升起时，有人在旁边摆弄绣球花束，淡紫色的花瓣沾了露水，看着格外温柔。我笑着接过递来的烤鸡翅，指尖刚碰到花茎，手背就迅速泛起红疹，像被谁撒了一把细密的红豆。总监愣了愣，赶紧让助理拿来药膏，“原来你也对这个敏感啊”，他挠挠头说，“我女儿对芒果过敏，每次看我们吃都直咽口水”。那天下午，我坐在远离花丛的树荫下，看着同事们笑着闹着，突然觉得过敏像道隐形的墙，把我和那些热闹隔成了两个世界。

最狼狈的一次，是在客户公司的会议室。对方递来的茶里加了薄荷叶，我没多想喝了两口，十分钟后脸颊就肿得像发酵的馒头。客户吓了一跳，连忙找药的间隙，我对着玻璃倒影里的自己发呆 —— 双眼皮肿成了单眼皮，嘴唇像被蜜蜂蛰过，连说话都觉得费劲。后来项目顺利签了，领导在庆功宴上开玩笑说我是 “用脸换来的合同”，只有我知道，那天回出租屋的路上，眼泪混着抗过敏药的苦涩，怎么也止不住。

但过敏也教会我一些事。比如学会认真看食品成分表，在便利店拿起面包时，会下意识核对是否含有麸质；比如包里常年备着氯雷他定，就像战士随身携带盾牌；比如开始留意季节的细微变化，榆叶梅刚冒花苞时，就提前把口罩备好。这些琐碎的防备，渐渐织成了一张细密的网，保护着我在这个充满未知的世界里，能稍微安心地呼吸。

去年秋天去医院复查，候诊时遇见个小姑娘，扎着哪吒头，胳膊上戴着卡通过敏手环。她妈妈拿着过敏原检测报告叹气，“怎么连西红柿都不能吃了”，小姑娘却指着窗外说：“妈妈你看，银杏叶黄了，我们可以去捡叶子做书签呀，那个不过敏。” 我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，因为对青霉素过敏，每次打针都要比别的孩子多挨几针试敏，那时总觉得委屈，现在却觉得，那些不能做的事背后，藏着另一种可能 —— 不能吃芒果，却因此尝遍了所有不含芒果的甜品；不能去花海，却发现了雨夜的公园有种特别的宁静；不能接触猫毛，却在喂流浪狗时，收获了比撸猫更温暖的陪伴。

前几天整理旧物，翻出大学时的日记本，某页画着歪歪扭扭的樱花，旁边写着：“今天又打喷嚏了，但晓曼分了我半盒纸巾，还把她的口罩给了我。” 突然想起那个总爱唉声叹气的姑娘，去年结婚时，她的婚礼现场用的全是仿真花，“怕有的宾客过敏”，她笑着说。阳光透过教堂的彩绘玻璃照进来，落在她洁白的婚纱上，那些不会引起过敏的假花，在光影里美得像真的一样。

现在的我，依然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，被过敏打个措手不及。但已经很少为此哭鼻子了。前阵子路过街角的花店，闻到浓郁的百合香，下意识后退半步时，店主笑着递来一小束尤加利，“这个没什么味道，很多敏感的客人都喜欢”。我捧着那束带着清冷气息的绿植走在阳光下，看着风吹起衣角，突然觉得，或许过敏不是为了把我们和世界隔开，而是为了让我们更温柔地对待这个世界 —— 那些需要避开的陷阱，那些不得不做的防备，最终都变成了懂得体谅的理由。

傍晚散步时，看见小区里的玉兰花快开了，粉白色的花苞鼓鼓囊囊，像藏着一整个春天的秘密。我摸了摸口袋里的口罩，脚步没有停下。或许明天醒来，又会在喷嚏声中迎接黎明，但那又怎样呢？春天从来都不止一种模样，它可以是漫天飞舞的花瓣，也可以是口罩里温热的呼吸，是小心翼翼伸出的指尖，轻轻碰了碰世界的温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