奶粉罐里的时光褶皱

老林蹲在储藏室角落，指尖抚过铁皮罐上褪成米白色的小熊图案。罐口边缘还留着一圈浅浅的牙印，那是三十年前儿子明明长牙时啃的。他突然想起某个雪夜，妻子抱着哭闹的婴儿在房间踱步，暖黄灯光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，像株摇晃的芦苇。

那时奶粉是稀罕物。每次去供销社，他都要攥着单位发的工业券在柜台前排半小时队。售货员掀开玻璃罐舀奶粉时，空气里飘来的奶香味能让整个柜台都温柔几分。有次明明发烧不肯喝药，妻子偷偷往药汁里掺了半勺奶粉，孩子吧唧着嘴竟喝得干干净净。

一九九七年的夏天格外漫长。老林在南方打工的电子厂突然裁员，他揣着最后一个月工资站在百货商场货架前，望着琳琅满目的进口奶粉发愣。货架标签上的数字比他三个月的伙食费还高，但想到电话里妻子说儿子总喊腿疼，还是咬牙选了最贵的那罐。

返程绿皮火车晃了三十八个小时。他把奶粉罐裹在衬衫里抱在胸前，生怕挤压受潮。邻座的年轻母亲冲奶粉时，奶液冲开的瞬间，整个车厢仿佛都漂浮着甜香。那女人说她女儿喝的是国产袋装奶粉，”现在不一样了，咱们自己的牌子也挺好”。老林低头摩挲着怀里的铁皮罐，罐身被体温焐得发烫。

明明上初中那年，家里的奶粉换成了桶装。孩子开始在饭桌上抱怨奶粉腥，说班里同学都喝牛奶。有次老林整理书包，发现罐子里的奶粉少得很慢，后来才撞见儿子把冲好的奶偷偷倒进下水道。那个晚上，他第一次发现儿子的喉结已经突起，声音也开始发哑。

储藏室的樟脑丸气味漫过来时，老林正把新开封的羊奶粉倒进玻璃罐。孙女朵朵对牛奶蛋白过敏，儿媳特意托人从新西兰带回来的。三岁的小姑娘踮着脚够橱柜，奶声奶气地喊 “爷爷冲 nienie”，发旋儿随着动作轻轻晃动。

冲奶的水温要控制在四十五度。老林记得这个数字，就像记得当年给明明冲奶时要先滴几滴在手腕内侧。奶粉勺沉入罐底的瞬间，细小的粉末在水中舒展，像忽然绽放的白色星云。朵朵抱着奶瓶坐在藤椅上，阳光透过她稀疏的睫毛，在脸颊投下细碎的阴影。

“爷爷，为什么 nienie 是白色的？”

“因为云朵掉进了奶牛的肚子里呀。”

老林看着孙女吮吸的侧脸，突然想起三十年前那个雪夜。妻子也是这样抱着明明，哼着跑调的歌谣。窗外的玉兰树落满了雪，像被撒了一层厚厚的奶粉。如今妻子的头发早已花白，明明在另一座城市定居，而他每天最期待的，就是听到这句 “爷爷冲 nienie”。

储藏室的墙角堆着十几个空奶粉罐，有铁皮的、塑料的、桶装的，标签上的文字从简体字变成了中英双语。老林偶尔会把这些罐子洗干净，用来装杂粮、针线或是孙女的玻璃珠。有次朵朵把空罐套在脚上当鞋子，在客厅里哒哒地跑，罐底的凹痕敲出奇怪的节奏。

那天整理储藏室时，老林在最底层的纸箱里发现了那个带牙印的铁皮罐。罐子里装着明明的乳牙，还有一张泛黄的供销社发票，日期是 1990 年 3 月 17 日。他对着阳光举起罐子，细小的灰尘在光束里飞舞，像被凝固的奶滴。

厨房传来朵朵的叫声，老林把罐子放回原处，拍了拍手上的灰。饮水机的嗡鸣声里，他听见奶粉落入水中的轻响，听见孙女欢快的笑声，听见时光在某个角落轻轻翻页。窗外的玉兰树又开花了，白色的花瓣落在草地上，像谁不小心打翻了奶粉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