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地里的心跳

第一次踩上雪板时，靴带勒得脚踝生疼。我扶着雪道边的护栏，看风卷着雪沫子掠过缆车支架，发出呜呜的声响，像谁藏在云里哭。旁边穿橙色雪服的教练正弯腰帮小姑娘调整固定器，她的睫毛上沾着碎雪，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：“别怕呀，雪是软的。”

后来才知道，雪的柔软从来都带着棱角。摔在初级道的那天，我盯着自己在雪地上砸出的浅坑发愣。雪粒钻进领口化成水，顺着脊椎往下滑，像条冰凉的小蛇。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笑声，有人从高级道上飞掠而过，雪板切开粉雪的声音像撕开绸缎，而我连平行转弯都做不利索。

夜里躺在民宿的火炕上，膝盖的淤青泛着紫。窗外的雪还在下，簌簌落在松枝上，把枝桠压得弯弯的。老板娘端来姜茶，瓷碗烫得指尖发麻：“我家那口子，头年滑雪把腿摔折了，第二年开春还没好利索，就惦记着上山。” 她往炉膛里添了块柴，火星子噼啪跳起来，“你们城里人本就少见雪，见了就疯魔。”

疯魔的何止是城里人。第二次去滑雪场，遇到个七十岁的老爷子。他穿枣红色滑雪服，在中级道上匀速滑行，转弯时身体倾斜的角度像片被风吹动的叶子。休息时他掏出搪瓷缸子喝茶，缸子上印着褪色的 “劳动最光荣”。“退休前在地质队，常年在雪山转，” 他指着远处的雪道，“现在走不动山路了，就来这儿找找感觉。”

原来每个人的雪地里，都藏着另一番人生。有次在缆车上，听见后排的年轻情侣吵架。男孩说女孩太冒进，非要挑战高级道，女孩红着眼眶反驳：“你上次不也说，不摔几次怎么算滑雪？” 缆车穿过云雾时，两人的声音突然轻了下去。透过玻璃往下看，雪道像条银色的丝带，在山谷里蜿蜒缠绕，而我们正悬在半空中，离天空那么近，离尘世那么远。

最难忘的是三月的春雪。雪质偏软，阳光一晒就黏在雪板上。我坐在雪道尽头的坡上，看最后一批滑雪者收拾装备。穿蓝色雪服的男人抱着孩子，把他架在脖子上，孩子的笑声惊飞了枝头的麻雀。穿灰色冲锋衣的姑娘正对着手机视频，镜头里是她妈妈在厨房忙碌的身影：“妈你看，这儿的雪还没化呢，等明年带你来……”

暮色漫上来时，滑雪场渐渐安静。雪道旁的造雪机停止了轰鸣，压雪车的灯光像颗移动的星星，在远处慢慢游移。我踩着雪板往山下走，每一步都陷进半融化的雪里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。风里有松针的清香，混着雪水的微凉，让人想起小时候外婆做的冰粉，撒上白糖和山楂碎，一口下去，甜得舌尖发颤。

后来去过很多滑雪场，见过阿尔卑斯山的冰川雪，也踩过东北林海的野雪。发现雪的模样其实都差不多，冷冽，干净，踩上去会发出相似的声响。不同的是陪你滑雪的人，是摔倒时扶你起来的手，是缆车上分享的一块巧克力，是分别时说的那句 “明年再约”。

今年冬天来得早。朋友圈里有人发了张滑雪场的照片，初级道上挤满了人，像撒在白纸上的彩色墨点。我盯着照片看了很久，突然想念雪粒打在护目镜上的感觉，想念摔在雪地里的瞬间，那种五脏六腑都在震颤的疼，和疼过之后，想要重新站起来的冲动。

衣柜最深处的滑雪服还挂在那里，袖口沾着去年的雪渍。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雪，不大，刚好能盖住屋顶。或许可以去家附近的小山坡试试，不用雪板，就穿着普通的靴子，一步一步往上爬。等爬到山顶，就张开双臂，让雪花落在脸上，像无数双温柔的手，轻轻抚摸着那些藏在岁月里的，关于热爱与勇气的秘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