滴答声里的岁月褶皱

那座红木座钟总在午后显露出特别的温柔。阳光斜斜掠过雕花表盘，将指针的影子投在泛黄的墙纸上，像谁用指尖轻轻划下的弧线。我常坐在藤椅上数那些摆动的弧度，看玻璃罩里的钟摆左右摇晃，把整个客厅都浸在规律的呼吸里。

祖母擦拭钟面的动作比擦拭任何器物都要轻。她会先用软布拂去边缘的灰尘，再蘸着稀释的茶水擦拭木质外壳，那些深浅不一的木纹在水汽里渐渐舒展，像洇开的旧事。“这钟比你爸岁数都大。” 她总在这时开口，声音混着座钟的滴答声，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。

第一次见它停摆是在某个梅雨季。连续一周的阴雨让空气里浮着化不开的潮气，某天清晨我被异常的安静惊醒，发现钟摆垂在那里一动不动，像只断了线的风筝。祖母戴着老花镜捣鼓了半天，最后把钟表匠请到家里。那人打开后盖时，我看见密密麻麻的齿轮咬合在一起，有些齿牙已经磨得发亮，像被岁月反复亲吻过的痕迹。

修钟的过程成了那年夏天最奇妙的光景。钟表匠总在午后带着工具箱来，黄铜镊子夹着细小的零件在阳光下闪烁，他说话时带着浓重的乡音，说这钟的机芯是德国货，当年要凑够三个月的工资才能买下。祖母坐在一旁纳鞋底，银针穿过布料的声音，和齿轮转动的轻响缠绕在一起。

后来我在外地读大学，每次打电话回家，总能听见背景里清晰的滴答声。母亲说祖母每天都要给钟上弦，雷打不动。有次台风天断了电，整座城市陷入黑暗，唯有那座钟在客厅里发出均匀的呼吸，像黑夜里跳动的心脏。祖母借着烛光给它上弦，烛火在玻璃罩上投下晃动的光斑，那些齿轮仿佛成了时光的牙齿，慢慢咀嚼着漫长的夜晚。

去年冬天祖母突然病倒，我赶回家时，她正躺在病床上看窗外的雪。客厅里的座钟不知何时停了摆，指针固执地指向三点十七分。母亲说自从祖母住院，就没人记得给它上弦了。我伸手去拧发条，金属摩擦的涩响里，突然听见自己的心跳声，和记忆里钟摆的节奏渐渐重合。

祖母出院那天，阳光格外好。我把座钟搬到阳台上晒太阳，玻璃罩上的冰花慢慢融化，露出里面锃亮的钟摆。上弦的时候，指尖传来熟悉的阻力，随着一声轻微的震颤，钟摆重新开始摆动。祖母坐在轮椅上看着它，浑浊的眼睛里泛起光亮，像落进了细碎的星辰。

现在每次回家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座钟上弦。看着指针在表盘上缓缓游走，突然明白那些规律的滴答声里，藏着的是家人之间无需言说的默契。祖母的白发又添了几分，她不再有力气擦拭钟面，但总会提醒我：“别忘了把玻璃擦干净，不然钟摆该看不清自己的影子了。”

窗外的玉兰花谢了又开，座钟的红木外壳添了几道新的划痕。某个黄昏我坐在藤椅上打盹，半梦半醒间，听见钟摆的声音和祖母的咳嗽声交织在一起，像一首被时光拉长的歌谣。睁开眼时，看见阳光正沿着钟摆的轨迹慢慢移动，在地板上画出一道金色的弧线，仿佛谁在那里轻轻埋下了一整个春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