钢笔尖上的年轮

书桌最底层的木盒里躺着支老钢笔。暗银色笔帽早被磨出星星点点的铜绿，笔杆缠着的蓝布条褪成了浅灰，唯独笔尖那道细缝还亮得刺眼，像谁在金属上刻下的月牙。

十二岁生日那天，父亲把它塞进我掌心。他刚从机床厂下班，工装袖口沾着机油，指腹的茧子蹭过我手背时有些痒。“这是我刚上班时买的，” 他拇指摩挲着笔帽上的划痕，“比你岁数都大。” 我捏着笔杆在草稿本上画小人，墨水顺着笔尖晕开，在纸页上洇出朵歪歪扭扭的云。

后来它成了我形影不离的伙伴。数学课算错题时，我会对着笔尖发呆，看阳光在金属上跳着细碎的舞。父亲教我握笔要悬腕，食指第二节必须抵住笔杆，“写字和做人一样，得端正。” 他站在灯下批改我的作业，红钢笔圈住的错别字旁，总用蓝墨水写着端正的范例。那些笔画像小树苗，在稿纸上站成整整齐齐的队列。

初中教室后排的窗台，曾见证这支笔最忙碌的时刻。晚自习传纸条时，我用它在草稿纸背面写秘密，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，混着讲台上老师的粉笔声，成了青春的背景音。有次借给同桌，她不小心摔在地上，笔尖弯了个微小的弧度。我抱着钢笔坐了半节课，直到她红着眼递来块水果糖，才慢慢消了气。

高中的日记本里，藏着这支笔的许多秘密。考试失利的夜晚，墨水在纸页上洇得格外深，仿佛要把所有委屈都浸进去。收到第一封情书时，我用它在页边画了串小爱心，笔尖的划痕轻得像蝴蝶振翅。毕业那天，全班在教室后排合影，我悄悄把钢笔放在校服口袋里，好像这样就能把三年时光都装进去。

大学报到那天，父亲帮我整理行李，翻出这支钢笔时愣了愣。“还带着呢？” 他笑着擦掉笔帽上的灰尘，“现在都用中性笔了。” 我把它插进笔袋，看着塑料壳里的新笔们，忽然觉得这支老钢笔像位沉默的老朋友。图书馆里写论文时，我总爱用它来打草稿，听着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，仿佛能听见时光流淌的动静。

工作后搬家，木盒在纸箱底层压了层灰。打开时，钢笔躺在褪色的蓝布条里，像个熟睡的老人。我找了瓶蓝黑墨水，慢慢吸进去，笔尖触到稿纸的瞬间，忽然想起父亲教我写字的模样。他站在灯下，白衬衫的肩膀处磨出了细缝，阳光透过窗户，在他鬓角的白发上镀了层金边。

去年回家，父亲在阳台侍弄花草，我把钢笔递给他。他接过时手颤了颤，对着光看笔尖的弧度，忽然笑了：“这弯儿还是你小时候摔的吧？” 我点头，看他用袖口擦了擦笔杆，动作轻得像抚摸婴儿的脸颊。“那时候总说你毛躁，” 他声音低了些，“现在倒成了最念旧的。”

如今这支钢笔仍躺在书桌的木盒里。偶尔深夜写东西，我会把它拿出来，吸满墨水在草稿纸上画线条。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，像谁在耳边轻声絮语，又像时光在慢慢回溯。那些被墨水浸润的日子，那些握笔的温度，都藏在钢笔尖的年轮里，随着每次落笔，悄悄长出新的痕迹。

或许有天，它的墨水会耗尽，笔尖会彻底磨损。但只要看到那道微小的弧度，看到蓝布条上的浅灰，就会想起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，父亲把钢笔塞进我掌心的瞬间，想起那些被笔尖记录的时光，如何在岁月里，酿成了最温润的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