梧桐影里的光阴信笺

巷口的梧桐树总在暮春抖落细碎的绒毛，像谁拆开了陈年的棉絮，风过时便簌簌往下掉。那些雪白的絮语沾在青石板的凹痕里，黏在骑楼斑驳的砖缝间，连晾在竹竿上的蓝印花布都缀了几点，仿佛时光不小心打翻了装着旧梦的匣子。

我常在午后搬张藤椅坐在树下，看阳光穿过掌状叶片的缝隙，在青砖地上洇出晃动的光斑。树影里藏着细碎的声响，是蝉鸣被揉碎了撒下来，是远处卖花人的竹篮磕碰着石板路，还有邻家阿婆摇着蒲扇哼的吴歌，字句都浸在潮湿的绿意里。

老人们说这棵树比巷子里任何一栋房子都年长。民国年间的某场梅雨里，或许有穿学生装的姑娘倚着树干读信，信纸边角被雨水洇出浅蓝的云纹；抗战胜利那天，是不是有喝醉的士兵把步枪靠在树身，摘下军帽接住飘落的梧桐花；更早些时候，或许还有梳着发髻的妇人，在树下将晒干的茉莉花收进锦囊，指尖沾着清苦的香气。

初夏的梧桐最是热闹。新叶舒展得像翡翠雕琢的手掌，层层叠叠把天空遮成碧绿的穹顶。花茎从叶腋间抽出来，坠着串淡紫色的铃铛，风过时便漏出细碎的芬芳。孩子们总爱捡落在地上的梧桐花，把花瓣撕开贴在额头，假装自己是戴了花冠的小王子，追着风跑过整条巷子。

蝉鸣渐起时，梧桐树便成了天然的遮阳伞。浓密的枝叶织成一片绿荫，把夏日的炎热都挡在了外面。老人们搬来竹凳坐在树下，摇着蒲扇闲话家常，说谁家的姑娘考上了大学，说巷尾的杂货店进了新牌子的酱油，说这棵树去年结的果子比往年甜。阳光穿过叶隙落在他们的白发上，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，仿佛岁月也放慢了脚步。

暴雨骤至的夜晚，梧桐总在窗外演着默剧。豆大的雨点砸在叶片上，发出沙沙的声响，像无数只手在轻轻叩门。风把树枝吹得摇摇晃晃，影子投在窗玻璃上，活像张牙舞爪的怪兽。我常趴在窗台上看这场雨，看雨水顺着树干蜿蜒而下，在根部积成小小的水洼，倒映着被乌云切割的天空。雨停后，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，叶片上的水珠顺着叶脉滚落，滴在青石板上，发出清脆的回响。

秋分过后，梧桐叶开始染上焦糖色。先是叶尖泛起浅黄，像被阳光吻过的痕迹，渐渐蔓延到整个叶片，最后变成深沉的赭红。一阵风吹过，叶子便打着旋儿往下落，铺在地上像条华丽的地毯。孩子们喜欢踩在落叶上，听脚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，像在和秋天对话。清洁工阿姨每天清晨都会来扫落叶，扫帚划过地面的声音，和远处的鸟鸣交织在一起，构成秋日里最温柔的晨曲。

深冬的梧桐褪去了所有华服，只留下光秃秃的枝桠。那些交错的枝干在天空中勾勒出简洁的线条，像幅写意的水墨画。雪落时，枝头便积起薄薄的一层白，仿佛开满了素净的梨花。我曾在一个雪后的清晨走过树下，看见几只麻雀停在枝头，抖落翅膀上的雪花，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什么。阳光穿过枝桠照在雪地上，反射出耀眼的光芒，让人不由得眯起眼睛。

不知从何时起，巷子里的年轻人越来越少，只剩下老人和梧桐树守着这片旧时光。偶尔有背着相机的游客来拍照，对着梧桐树惊叹不已，说这树真有年代感。他们拍下斑驳的树皮，拍下盘曲的枝干，拍下落在地上的梧桐果，却拍不走树影里藏着的故事。那些故事像树的年轮，一圈圈刻在时光里，只有真正静下心来的人，才能读懂其中的滋味。

又是一个暮春，梧桐絮又开始簌簌飘落。我看着那些雪白的絮语在空中打着旋儿，忽然觉得它们像一封封寄往远方的信笺，承载着巷子里的光阴与记忆。或许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，有人会拾起一片梧桐絮，读懂那些藏在纹理里的故事，就像我读懂这棵梧桐树一样。风又起了，带着梧桐花的芬芳，往巷子深处吹去，仿佛要把这些故事，带到更远的地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