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屋檐下的冬风声

爷爷总说冬风是有脚的，会顺着烟囱钻进灶房，在梁上绕三圈才肯歇脚。那年我八岁，攥着半块烤红薯缩在灶台边，看他往炉膛里添柴。火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土墙上，像株被风压弯却不肯倒下的老槐树，而屋外的风声正撞着窗棂，发出 “呜呜” 的声响，像是谁在远处呜咽。

红薯的焦香混着柴火味漫出来时，风忽然变了调子。原本细碎的 “沙沙” 声变成了粗重的喘息，刮得院角的老枣树晃个不停，枝桠上仅存的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结冰的水缸上。爷爷放下火钳走到窗边，用粗糙的手掌抹掉玻璃上的白霜，我凑过去，看见院门外的土路上，枯草和碎纸片正追着风跑，像是一群慌慌张张的小兽。

“该把腌菜缸挪进里屋了。” 爷爷转身时，棉鞋踩在地面的冻土上发出 “咯吱” 声。我跟着他往后院走，风从敞开的院门灌进来，钻进我的棉袄领口，凉得我缩起脖子。腌菜缸摆在墙根下，缸口蒙着的粗布被风吹得鼓起来，像是随时会飞走。爷爷弯腰搬缸时，我看见他鬓角的白霜被风吹得更明显了，像是落了一层细雪。

那天下午，风一直没停。我坐在炕上翻连环画，爷爷坐在桌边编竹筐，竹条碰撞的 “哒哒” 声和屋外的风声混在一起，倒也不显得冷清。偶尔有风吹得窗户缝 “呜呜” 响，爷爷就会停下手里的活，往炉子里添块煤，说：“这样的风，夜里能把水缸冻裂。” 我趴在窗边往外看，院墙上的枯草被风吹得贴在墙上，连院门口那棵歪脖子柳树的枝条都被吹得直直的，像是被人拽着不肯松手。

晚饭时，奶奶煮了红薯粥，还蒸了咸鱼干。粥冒着的热气把窗户上的霜都化开了，能看见外面昏黄的天色里，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子飞。爷爷喝着粥，忽然说起他年轻时的事。那时候他在生产队里看仓库，也是这样的冬天，风刮了三天三夜，把仓库的木门都吹得脱了榫。他抱着被子守在仓库里，听着风在屋顶上 “轰隆隆” 地跑，像是有无数匹马在上面踩。“那时候的风才叫厉害，能把人的棉帽檐吹得翻过来，冻得耳朵生疼。” 爷爷说着，摸了摸我的耳朵，他的手掌粗糙却暖和，像是带着灶膛里的温度。

夜里我躺在床上，听着风声在屋外打转。风有时候会撞在房檐上，发出 “砰砰” 的响，有时候又会顺着门缝钻进来，在耳边 “沙沙” 地说悄悄话。我裹紧被子，想起爷爷说的话，觉得这风好像真的有脚，在屋顶上、院子里、田野间跑来跑去，把冬天的故事带到每一个角落。偶尔有雪沫子被风吹到窗户上，化成小小的水珠，顺着玻璃往下淌，像是谁在偷偷流泪。

第二天早上，风小了些。我起床时，看见爷爷已经在院子里扫雪了。雪下得不大，只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，被风卷着堆在墙根下。爷爷拿着扫帚，一下一下地扫着，扫帚划过雪地的 “簌簌” 声很轻，像是怕吵醒了还在睡觉的风。奶奶在厨房里做饭，烟囱里冒出的烟被风吹得歪歪的，像是一条软软的灰带子，飘向远处的田野。我走过去帮爷爷递簸箕，看见他眉毛上结了一层白霜，呼吸时呼出的白气很快被风吹散，像是从来没出现过。

那天上午，村里的王奶奶来串门，手里还拿着一篮蒸好的黏豆包。她坐在炕边，搓着手说：“这风刮得人都不敢出门，昨天我家的鸡窝被风吹塌了，找了半天才把鸡找回来。” 奶奶笑着给她倒了杯热水，说：“可不是嘛，我昨天晒在院里的萝卜干，差点被风吹跑，幸好我收得及时。” 她们聊着天，我坐在一边吃黏豆包，豆包甜甜的，带着红枣的香味，暖得人心里都热乎起来。屋外的风还在 “呜呜” 地吹，但屋里的热气和说话声，把那些寒冷都挡在了门外。

下午的时候，太阳出来了。阳光透过窗户照在炕上，暖融融的。爷爷搬了把椅子坐在炕上晒太阳，我趴在他身边，看他手里拿着的旧旱烟袋。风偶尔还会吹得窗户 “沙沙” 响，但已经没有昨天那么凶了，像是累了，在慢慢歇脚。爷爷眯着眼睛，晒着太阳，偶尔抽口烟，烟圈被风吹得很快散了，像是被风带走的心事。我问爷爷：“风什么时候会走啊？” 爷爷笑着摸了摸我的头，说：“等它把冬天的故事讲完了，就会走了。它会去南方，等春天来了，再带着新的故事回来。”

我看着窗外的阳光，听着远处偶尔传来的狗叫声和风声，忽然觉得这冬天的风也没那么可怕了。它虽然冷，虽然凶，却也带着故事，带着回忆，把爷爷的青春、奶奶的牵挂、村里人的日常都裹在里面，吹过老屋檐，吹过田野，吹过每一个平凡的日子。就像爷爷说的，它有脚，会跑，会把冬天的温暖和感动，带到每一个等待春天的人心里。

现在想起那些日子，耳边好像还能听见老屋檐下的风声。那风声里，有爷爷编竹筐的 “哒哒” 声，有奶奶煮红薯粥的 “咕嘟” 声，有村里人的欢声笑语，还有我童年里最温暖的回忆。风还在吹，从过去吹到现在，从老屋檐下吹到远方，不知道它又会把新的故事，带到谁的身边呢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