窗沿上的星子

木质窗棂被岁月浸出浅褐色的纹，像老人生出的掌纹，每一道都藏着说不尽的故事。我总爱坐在窗下的藤椅上，看阳光穿过玻璃时在地板投下的光斑，那些光斑会随着日头西斜慢慢挪动，像一群不说话的精灵，悄悄丈量着时光的长度。有时风从巷口吹来，带着隔壁花店的玫瑰香气，混着远处卖糖画老人的吆喝声，这些细碎的声响和气味，在窗棂框出的一方天地里慢慢发酵，酿成独属于我的温柔。

我从未试图推开那扇窗。并非不想，而是觉得窗沿框住的风景已经足够动人。去年梅雨季，雨水顺着屋檐连成细线，在玻璃上画出蜿蜒的水痕。我看见对面阁楼的姑娘撑着油纸伞走过青石板路，伞面上的白梅被雨水打湿，晕出淡淡的粉。她走得很慢，裙角扫过路边的青苔，留下浅浅的痕迹，直到身影消失在巷尾的转角，我还盯着那片空荡的石板路发呆，想象着她或许是去赴一场久别重逢的约，或许只是去巷口买一块刚出炉的桂花糕。

窗台上摆着一只旧瓷杯，是祖母生前常用的。杯身上画着缠枝莲，花瓣边缘有些磨损，露出里面米白色的瓷胎。我总爱用它泡一杯菊花茶，看着金黄的花瓣在热水里慢慢舒展，像重新绽放的阳光。有时茶叶会粘在杯壁上，留下淡淡的痕迹，我便用指尖轻轻摩挲，仿佛能触到祖母当年握着杯子时的温度。曾有人问我，为何不换一只崭新的杯子，我只是笑着摇头 —— 这只旧杯装着的，不只是茶水，还有那些透过杯沿看到的时光。

秋日的午后总爱起雾，薄薄的雾气像纱一样裹着整个巷子。我趴在窗台上，看雾气里慢慢浮现出卖烤红薯的推车，铁皮桶里的炭火泛着微红，烤红薯的香气混着雾气飘进来，甜得让人心里发暖。卖红薯的老人总戴着一顶旧毡帽，帽檐压得很低，只能看见他布满皱纹的手在铁皮桶里翻找。有时会有孩子跑过来，踮着脚尖递上硬币，老人便从桶里拿出一个热乎乎的红薯，用粗布擦干净递给孩子，看着孩子捧着红薯跑远，他的嘴角会露出浅浅的笑意。我就这样隔着雾气看着，不知道老人的家在哪里，也不知道那些孩子要跑向何方，只觉得这雾里的风景，像一首没写完的诗。

冬天下雪时，窗玻璃会结上一层薄薄的冰花，像开出的白色珊瑚。我总爱用指尖在冰花上画小小的窗户，想象着透过那扇画出来的窗户，能看到另一个世界的风景。有时雪下得大，会把巷口的老槐树压弯，枝桠上的积雪簌簌落下，砸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响。我裹着厚厚的棉袄坐在窗下，听着雪落的声音，喝着温热的姜茶，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，只剩下窗沿框住的这片白。曾有朋友发来远方雪山的照片，说那里的雪比巷子里的更干净、更壮阔，我却只是看着照片笑了笑 —— 我知道远方有更美的风景，但我更爱这窗沿下的雪，爱它落在我熟悉的巷子里，落在我能触到的时光里。

春日的清晨总爱下雨，细细的雨丝像牛毛一样，斜斜地织着。我打开半扇窗户，让雨丝飘进来，落在手背上，凉丝丝的。巷口的桃树开花了，粉色的花瓣被雨水打湿，贴在枝头，像害羞的脸颊。有时会有蝴蝶停在花瓣上，翅膀被雨水打湿，飞不起来，只能轻轻扇动着，像在努力撑起一片小小的天空。我就这样看着，直到雨停，看着阳光慢慢照在桃树上，花瓣上的水珠折射出彩虹的颜色，像撒在枝头的星星。有人说，春天应该去郊外看大片的花海，去看漫山遍野的春色，我却觉得，这窗沿下的桃花，这雨丝里的蝴蝶，已经装下了我想要的春天。

夏日的夜晚总爱起风，带着荷塘的清香。我坐在窗下，看巷子里的路灯慢慢亮起，昏黄的灯光像星星一样，散落在青石板上。偶尔会有萤火虫飞过来，拖着小小的灯笼，在灯光下忽明忽暗。我就这样看着，直到夜深，听着远处传来的蛙鸣，看着萤火虫慢慢飞远，消失在夜色里。曾有人邀我去郊外的荷塘，说那里的萤火虫更多，能把整个荷塘都照亮，我却婉拒了 —— 我知道郊外的荷塘很美，但我更爱这巷子里的萤火虫，爱它飞进我熟悉的夜色里，飞进我能看到的风景里。

有一次，邻居家的小女孩趴在我的窗台上，指着窗沿问我：“姐姐，你为什么总在这里看外面呀？外面有什么好看的？” 我笑着指了指窗台上的旧瓷杯，指了指巷口的老槐树，指了指雾气里的烤红薯推车，对她说：“你看，透过这窗沿，我们能看到卖红薯的爷爷在笑，能看到桃花在下雨时害羞，能看到雪落在槐树上的样子，这些不都是很好看的风景吗？” 小女孩眨了眨眼睛，凑到窗沿边看了看，然后笑着说：“真的呀！姐姐，原来这里有这么多好看的东西！”

后来我偶尔会看到小女孩趴在她家的窗台上，像我一样看着巷子里的风景，有时她会朝我挥手，指一指巷口新出现的卖糖葫芦的摊子，或者指一指枝头新长出的嫩芽。我便朝她笑着点头，知道她也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窗沿风景。

那天傍晚，我又坐在窗下，看夕阳把巷口的老槐树染成金色。卖糖画的老人推着车子走过，铁皮锅里的糖稀冒着热气，他用小勺子在青石板上画出一只蝴蝶，翅膀上的纹路清晰可见。一个穿着粉色裙子的小女孩跑过来，盯着糖画看了好久，老人便笑着把糖画递给她，看着她捧着糖画蹦蹦跳跳地跑远。夕阳的光透过窗棂，落在我的旧瓷杯上，杯里的菊花茶还冒着淡淡的热气，金黄的花瓣在水里轻轻晃动。

我就这样看着，看着夕阳慢慢落下，看着巷子里的灯光慢慢亮起，看着卖糖画的老人推着车子消失在巷尾。风从窗缝里吹进来，带着糖稀的甜香，我轻轻握着手里的旧瓷杯，觉得心里满当当的。不知道明天的窗沿下会有什么样的风景，不知道还会看到多少个这样的黄昏，只觉得这样隔着窗沿看风景的日子，真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