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南的梅雨季总带着化不开的湿气,青石板路缝里钻出的苔藓沾着晨露,将沈府后院的书斋晕成一幅淡墨画。沈砚秋推开雕花窗时,檐角铜铃正随着微风轻晃,铃舌碰撞的脆响里,他忽然想起十年前在兰台书院见的那卷《洛神赋》摹本 —— 绢帛泛黄如秋叶,褚遂良的字迹却仍带着筋骨,仿佛洛神衣袂间翻飞的流云,一勾一画都藏着说不尽的雅致。
那年他才十七岁,跟着先生往洛阳城赴学术之会。兰台书院的藏书阁建在洛水之畔,推开木门便有墨香混着水汽扑面而来。管事引着众人穿过一排排书架,指尖划过竹简时发出细碎的声响,像是古人们在低声诉说。转过拐角处的雕花立柱,沈砚秋忽然被案上摊开的卷轴吸引,快步上前时不慎碰倒了砚台,墨汁在宣纸上晕开的瞬间,他竟看痴了那赋文中的字句:“翩若惊鸿,婉若游龙。荣曜秋菊,华茂春松。” 先生在身后轻拍他的肩,说这便是赋的妙处,能将无形的意境化作有形的画卷,让读的人仿佛身临其境。
自那以后,沈砚秋便成了兰台书院的常客。每月初一他都会带着亲手制作的桂花糕,踏着晨雾去藏书阁帮管事整理典籍。管事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,总爱坐在窗边的藤椅上,一边晒着太阳一边给沈砚秋讲赋的源流。老者说,赋起于战国,兴于汉魏,司马相如作《子虚赋》时,曾为了描摹云梦泽的壮阔,闭门三月足不出户;曹植写《洛神赋》的那个夜晚,洛水之上竟真的有薄雾缭绕,仿佛洛神真的踏波而来。这些故事像种子般落在沈砚秋心里,让他渐渐生出动笔写赋的念头。
第一次尝试写赋是在一个雪夜。沈砚秋将书斋的炭火拨得旺些,案上铺开新裁的宣纸,磨墨时却迟迟不敢下笔。窗外的雪越下越大,落在梅枝上发出簌簌的声响,他忽然想起白天在城外见的雪景 —— 远山如黛被白雪覆盖,湖面结着薄冰映着云影,樵夫背着柴薪踏雪而归,脚印在雪地里连成一串墨点。这些画面在脑海里翻腾,他握着笔的手终于动了起来,先写 “琼英漫舞覆青峦”,又写 “寒湖凝镜映云闲”,字句落下时,仿佛有风雪从笔尖溢出,将书斋都染成了一片素雅的白。
可写了不到百字,沈砚秋便停了笔。他看着纸上的文字,只觉得干涩生硬,既没有《洛神赋》的灵动,也没有《子虚赋》的雄浑,倒像是孩童在雪地里随意涂抹的画。他将纸揉成一团扔进炭盆,火星溅起时,忽然想起管事说过的话:“赋者,铺陈其事而直言之也。若心中无景,笔下便无魂。” 那天夜里,沈砚秋提着灯笼走出书斋,踩着积雪往城外走去。寒风卷着雪沫打在脸上,他却毫不在意,只顾着看雪落枝头的姿态,听脚踩积雪的声响,连樵夫留在雪地里的柴薪碎屑,都成了眼中难得的景致。
往后的日子里,沈砚秋常带着纸笔四处游历。春日里他去苏堤看柳,将 “嫩黄轻拂碧波心” 的景致写入赋中;夏日里他往西山听泉,用 “泠泠清响落云巅” 描摹泉声;秋日里他到东篱赏菊,以 “金英傲霜绽疏篱” 抒发意趣;冬日里他又去湖心观雪,写下 “玉尘漫撒覆寒川” 的苍茫。每到一处,他都会住上十天半月,不仅看山水之景,还会和当地的百姓聊天 —— 老农告诉他如何分辨稻穗的成色,渔翁教他识别水鸟的种类,甚至连街边卖糖画的艺人,都能说出几分糖丝在石板上凝固的妙处。这些细碎的见闻像溪流般汇入心田,让他的赋文渐渐有了烟火气。
有一年暮春,沈砚秋去江南的周庄游历。古镇的河道旁种满了桃树,花瓣落在水面上,顺着流水漂向远方。他坐在乌篷船里,看着两岸的白墙黛瓦缓缓后退,忽然听到岸边传来女子的歌声。那歌声清婉动人,混着流水的声响,竟让他想起了《洛神赋》里 “皎皎兮似轻云之蔽月,飘飘兮若回风之舞雪” 的句子。船家告诉他,唱歌的女子是镇上的绣娘,因爱慕邻村的书生,却又羞于开口,便常在这里唱歌寄情。沈砚秋心中一动,当即在船上铺开纸笔,以 “桃瓣逐波流” 起笔,将女子的歌声、古镇的春色与心中的情愫融在一起,写下了《周庄春赋》。
这篇赋写成后,沈砚秋将它誊写在洒金宣纸上,送给了那位绣娘。绣娘捧着赋文,脸颊红得像岸边的桃花,轻声念着文中 “歌绕画桥牵客梦,风摇柳丝惹春愁” 的句子,眼里渐渐泛起了泪光。后来有人将这篇赋传抄到城里,竟引来了不少文人雅士的赞叹。有人说这赋写出了江南的柔媚,有人说这赋藏着动人的情意,可沈砚秋却觉得,真正让这篇赋活起来的,是周庄的流水、岸边的桃花,还有绣娘眼中那抹藏不住的温柔。
岁月流转间,沈砚秋的头发渐渐染了霜色,可他对赋的热爱却丝毫未减。每年梅雨季来临时,他依旧会推开书斋的雕花窗,看着檐角的铜铃轻晃,回忆起在兰台书院初见《洛神赋》的那个清晨。案上的宣纸上,早已写满了他对山水、对草木、对人间烟火的眷恋,每一篇赋文都像一颗饱满的种子,藏着他走过的路、见过的景、爱过的人。
有一天,沈砚秋的孙子捧着一本新印的《沈氏赋集》,好奇地问他:“爷爷,赋到底是什么呀?” 他笑着摸了摸孙子的头,指着窗外飘落的梅花说:“你看那梅花,开时有开时的雅致,落时有落时的从容,赋就是把这份雅致与从容,用笔墨细细描摹出来,让后来的人,也能看见这世间的美好。” 孙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,捧着书坐在窗边读了起来,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书页上,将 “翩若惊鸿,婉若游龙” 的字句,照得格外明亮。
沈砚秋看着孙子认真的模样,忽然觉得心中满是暖意。他知道,自己笔下的那些赋文,就像檐角的铜铃,即便历经岁月变迁,依旧会在微风中发出清脆的声响,将这份对世间美好的眷恋,一代又一代地传下去。而他自己,不过是这漫长时光里,一个用心描摹美好的执笔人,在墨香与纸韵间,守护着赋文中那片永恒的诗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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