竹影叩窗时，时光折进青瓷里

暮色漫过黛瓦时，檐角的铜铃总在风里轻颤，像谁把陈年的心事揉碎了，撒在每一片摇晃的光影里。院角那丛翠竹已过百年，每片叶子都沾着岁月的温凉，风过时，竹影便顺着朱漆窗棂爬进来，在案头的宣纸上洇出淡淡的墨痕。案上的青瓷瓶插着两支干枯的莲蓬，褐色的莲房里藏着去年的月光，指尖轻触时，仿佛还能摸到盛夏时节，荷尖上滚落的露珠那微凉的重量。

书桌上摊着半卷旧词，是祖父留下的手迹，墨色早已淡得模糊，却仍能辨出 “当时只道是寻常” 的字样。窗外的石榴树结着饱满的果子，红得像燃着的小灯笼，记得幼时总踮着脚盼它成熟，祖父便搬来竹凳，摘下一颗递到我手里，果皮裂开时，甜香便漫了满院。如今竹凳还在廊下，只是凳面的木纹里积了厚厚的尘，再也等不到那个举着石榴笑的老人。

昨夜整理旧物，从樟木箱底翻出一方素色绢帕，上面绣着几枝兰草，针脚细密得像是用了半生的心思。这是祖母年轻时的物件，她曾说兰草最是风骨，纵在深谷也自芬芳。记得她总爱在清晨坐在廊下刺绣，阳光透过竹帘落在她银白的发上，线轴在指间转动的声音，和着远处的鸟鸣，成了岁月里最温柔的底色。如今绢帕依旧柔软，只是再也闻不到祖母身上那淡淡的皂角香，也见不到她绣到一半时，抬头望向远方的温柔目光。

雨后的清晨，石板路上积着浅浅的水洼，倒映着天空的流云。踩着水洼走过巷口，见一位老人坐在门前的竹椅上，手里摇着蒲扇，身旁的石桌上放着一壶热茶，水汽袅袅地漫过他满是皱纹的脸。他望着巷口来来往往的人，眼神平静得像是映着整个天空的水洼，仿佛世间所有的喧嚣，都与他无关。我忽然想起祖父也曾这样坐着，看我在巷子里追着蝴蝶跑，那时的阳光也是这样暖，风里也是这样带着草木的清香，只是那时的我，从不懂得这样的时光，会成为后来梦里反复出现的念想。

案头的青瓷碗里泡着菊花茶，金黄的花瓣在水中缓缓舒展，像极了祖母年轻时穿的那件菊纹旗袍。记得祖母总说，花有花期，人有岁月，不必惋惜花开得短暂，只需记得它盛开时的模样。那时我不懂这话里的深意，直到后来看着祖父的身影渐渐佝偻，看着祖母的头发慢慢变白，才明白有些时光，就像菊花开过，虽会凋零，却会在记忆里留下永远的芬芳。如今菊花茶还在泡着，只是再也没有人会在我喝得太急时，轻声叮嘱我慢些，别烫了舌头。

巷尾的老茶馆还在，木质的门板上刻着斑驳的花纹，推门进去时，依旧能闻到熟悉的茶香。角落里的八仙桌还是老样子，桌面的木纹里藏着无数人的故事，或许曾有文人在这里吟诗作对，或许曾有恋人在这里低声细语，或许曾有老人在这里闲话家常。掌柜的还是那位老人，只是头发比从前更白了些，见我进来，笑着递过一杯热茶，说还是老样子吗？我点头，接过茶杯时，指尖触到杯壁的温度，忽然想起从前和祖父一起来时，他也是这样接过茶杯，笑着和掌柜的闲话几句，那时的茶，似乎比现在更甜些，或许是因为身边有想要珍惜的人。

月光爬上窗棂时，竹影又落在了案头的宣纸上，我拿起笔，想要写下此刻的心情，却发现笔尖迟迟落不下去。有些情感，终究是文字无法承载的，就像竹影无法永远停留在纸上，就像时光无法永远停留在某个瞬间。但或许，正是因为这样的遗憾，那些温暖的记忆才会更加珍贵，就像青瓷里藏着的月光，就像绢帕上绣着的兰草，就像祖父祖母留下的那些细碎的时光，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，轻轻叩响心门。

风又起了，檐角的铜铃再次轻颤，竹影在宣纸上轻轻晃动，像极了记忆里那些温柔的片段。我望着案头的青瓷瓶，忽然觉得，或许时光从未真正走远，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，在竹影里，在青瓷里，在每一个带着温度的记忆里，等着我们在某个瞬间，与它重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