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木匠的最后一把木梳

村口的老槐树下总摆着张掉漆的木桌，李木匠坐在小马扎上刨木头时，树皮缝隙里的虫儿都会探出头听。他的手掌布满裂口，每道纹路里都嵌着经年累月的木屑，像藏着无数段没说出口的心事。最宝贝的那把刻刀用了四十年，木柄被摩挲得发亮，刀刃却依旧锋利，能把松木削出蝉翼般的薄片。

去年春上，老槐树开始掉叶子，起初只是零星几片，后来整枝整枝的绿叶蜷曲着往下落，露出光秃秃的枝桠。李木匠每天都会搬着马扎坐在树下，用粗糙的手指抚摸树干上的纹路，那些深深浅浅的沟壑里，还留着他年轻时刻下的歪歪扭扭的 “囍” 字 —— 那是给邻村姑娘做嫁妆时，偷偷在树干上留下的印记。

姑娘后来成了他的妻子，临终前攥着他亲手做的木梳，说等槐花开时还要插满头。可如今槐树快枯死了，李木匠夜里总梦见妻子坐在槐树下，白头发上落满槐花，伸手要木梳时，指尖却穿过一片虚影。他开始在树下刨木头，要做一把最精致的木梳，梳齿要打磨得比月光还柔，梳背要刻上满枝的槐花，这样妻子在那边就能梳起头发了。

村里的年轻人劝他砍了枯树重栽，说死树留在村口不吉利。李木匠没说话，只是每天天不亮就去树下，用布一点点擦树干上的灰尘，像是在照顾生病的亲人。有次刮大风，槐树上半截枝桠被吹断，砸在木桌上，把刚做好的梳齿砸断了两根。李木匠蹲在地上捡那些碎木片，手指抖得厉害，眼泪落在木屑里，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子。

后来村里要修新路，规划图刚好从老槐树这儿过，村长带着人来跟李木匠商量，说给补偿款，再帮他另栽一棵新的槐树。李木匠抱着那截断了的枝桠，半天没开口，最后指着树干上那个模糊的 “囍” 字说：“这树陪了我四十年，我老伴儿走的时候，还靠着它歇过脚，你们要砍，就先把我一块儿砍了吧。”

那天晚上，李木匠在树下坐了一夜，手里拿着那把断了梳齿的木梳，一遍遍地摩挲。月光透过光秃秃的枝桠，洒在他身上，像撒了一层薄薄的霜。他想起刚认识妻子的时候，她总爱站在槐树下，闻着花香笑，头发被风吹得飘起来，他就想着，以后一定要做一把最好的木梳，给她梳一辈子头发。后来日子苦，他白天在木工房干活，晚上就着煤油灯，一点点打磨木梳，梳背上刻的槐花，每一朵都带着心意。

可现在，树要没了，他答应给妻子的木梳还没做好。第二天一早，李木匠从家里扛来梯子，爬到槐树上，小心翼翼地锯下一段还带着些许韧性的枝桠 —— 那是树顶上最后一段没完全枯死的木头。他抱着那段木头，坐在树下哭了，肩膀一抽一抽的，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。

接下来的日子，李木匠把自己关在木工房里，连饭都要家人端进去。他戴着老花镜，眯着眼睛，一点点打磨那段槐木，每一下都格外轻，像是怕碰疼了什么。木工房里满是槐花的清香，那是槐木本身带有的味道，只是以前他没注意过，如今闻着，却像闻到了妻子身上的香味。

半个月后，李木匠从木工房里走出来，手里拿着一把完整的木梳。梳背刻着满满的槐花，每一朵都栩栩如生，梳齿打磨得圆润光滑，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。他走到老槐树下，轻轻抚摸着树干，把木梳贴在上面，像是在跟树和妻子说话：“好了，终于做好了，以后你就能用它梳头发了，再也不用担心风把头发吹乱了。”

可就在那天下午，挖掘机开到了村口，村长带着人来，说路必须修，树不能留。李木匠没拦着，只是抱着那把木梳，站在一边，看着挖掘机的铲子一点点挖向老槐树的根部。树根被挖出来的时候，带着好多泥土，那些泥土里，还缠着几根细小的根须，像是在拼命抓住什么。

老槐树倒下的那一刻，李木匠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，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生生抽走了。他走到倒下的树干旁，摸着那些熟悉的纹路，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。他把那把木梳轻轻放在树干上，梳背朝上，那些刻着的槐花，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。

后来新路修好了，宽敞平坦，可村口再也没有那棵老槐树，也没有那个坐在树下刨木头的老木匠了。有人说，李木匠在老槐树倒下后没多久就病了，躺在床上，手里一直攥着那把木梳，嘴里念叨着槐花和妻子的名字。还有人说，在一个有月亮的晚上，看到老槐树下有两个影子，一个坐着刨木头，一个站在旁边，头发上落满了槐花，像是在等着那把还没做好的木梳。

又过了一年，村口的路边长出了一棵小小的槐树苗，没人知道它是怎么长出来的。有人说，是李木匠把那段槐木埋在了土里，也有人说，是老槐树舍不得离开，又重新发了芽。每当春天到来，小槐树上就会开出零星的槐花，风吹过的时候，会带着淡淡的清香，像是有人在轻轻诉说着什么。路过的人闻到花香，总会想起那个老木匠，和他那把没来得及送给妻子的木梳，心里忍不住泛起一阵酸楚，想起自己生命里那些没来得及珍惜的人和事，眼眶也跟着湿润起来。

其实我们每个人心里，都有一棵这样的老槐树，都有一份没来得及说出口的牵挂。有时候我们总以为时间还很多，总想着等以后再做，可等到真正失去的时候才发现，有些机会一旦错过，就再也没有了。就像老木匠和他的木梳，就像那些逝去的时光和人，只能留在记忆里，成为心里最柔软也最疼痛的角落。

后来村里的老人都说，老木匠是跟着老槐树走了，去找他的妻子了。或许在另一个世界里，他们正坐在槐树下，闻着花香，他用那把精心做好的木梳，一点点给她梳着头发，阳光洒在他们身上，温暖又安稳，再也没有离别和遗憾。而村口的那棵小槐树，还在慢慢长大，它会带着老木匠的心意，带着那段温暖的回忆，继续守护着这个村子，守护着那些关于爱和牵挂的故事，一年又一年，直到枝繁叶茂，直到满树繁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