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本红皮证书至今还压在我书桌的玻璃垫下。封面上烫金的 “教师资格证” 五个字被阳光晒得有些褪色,边角却被拇指摩挲出温润的光泽。每当批改作业的笔尖停顿,目光落在证书上时,总会想起老林蹲在槐树下,用树枝在泥地上划下的那道歪歪扭扭的分数线。

那年我十七岁,是镇上高中出了名的 “问题学生”。数学课把课本折成纸飞机,语文课在作文本上画班主任的漫画,直到老林接任我们班的语文老师。他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衬衫,袖口磨出毛边也舍不得换,鼻梁上架着副用胶布粘过的黑框眼镜。第一次上课,他没点名批评那些叠飞机的手,反而从布袋里掏出个搪瓷缸子,泡了满满一杯金莲花。“这花是后山摘的,败火。” 他呷了口茶,镜片后的眼睛弯成月牙,“听说你们都怕写作文?我以前也怕,后来发现把心里的话倒出来,比憋着舒服。”

老林的作文课从不在教室里上。春天带我们去田埂边看蒲公英飞,让我们写风的形状;秋天扛着梯子摘学校那棵老柿子树的果子,说甜涩交织才是最真实的味道。有次我在作文里写 “我爸说读书没用,不如早点去工地搬砖”,他用红钢笔在这句话下面画了波浪线,评语只有三个字:“我信你。” 那天放学,他叫住我,从自行车后座取下个牛皮纸包,里面是初中到高中的语文课本,每本扉页都写着 “林深”。“我教过的学生里,你是第一个把《逍遥游》背出江湖气的。” 他挠挠头,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。

高三那年冬天,老林突然没来上课。代课老师说他住院了,我们几个常被他叫去办公室喝茶的学生凑了钱,买了箱牛奶去县医院探望。推开病房门时,他正趴在床头柜上写着什么,听见动静慌忙把纸塞进抽屉。床头柜上摆着个药瓶,标签上的字被撕了一半,只露出 “化疗” 两个字。“你们怎么来了?功课不忙吗?” 他想坐起来,却被输液管拽得一个趔趄。我扶住他时,摸到他胳膊上凸起的骨头,像冬天光秃秃的树枝。“老林,你骗我们。” 后排女生带着哭腔说,他却笑着拍拍她的头:“骗你们考大学呢,等你们拿到录取通知书,我就好了。”

离高考还有三个月时,老林回学校了。只是蓝衬衫换成了厚棉袄,走路时背更驼了,却坚持要给我们上最后一节作文课。那天他没带我们去户外,在黑板上写了 “告别” 两个字。“你们以后会遇到很多告别,” 他转过身,粉笔灰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,“但别告别那个想成为光的自己。” 下课铃响时,他从讲台下拿出一摞红本本,是我们之前偷偷报名的教师资格证笔试报名表。“我托人问过,你们毕业就能考。” 他把表格分到每个人手里,到我时停顿了一下,“我抽屉里有本《古代汉语词典》,你拿去用。”

高考成绩出来那天,我踩着满地槐花香跑回学校。老林的办公室锁着,透过窗户看见他常坐的藤椅上落着片枯叶。传达室大爷说,他上周走了,临走前让把一箱子书搬到我家。箱子最底下压着张诊断书,日期显示他接手我们班时就已确诊肺癌晚期。还有张泛黄的照片,二十岁的他站在师范大学门口,胸前别着 “优秀毕业生” 的徽章,背后是 “学高为师,身正为范” 的校训。

后来我考上了师范大学,拿到教师资格证那天,特意去了趟高中校园。老柿子树还在,只是枝头的果子少了些。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蹲在树下捡落叶,看见我胸前的校徽,仰起脸问:“老师,您知道林老师吗?我奶奶说他教过好多好多学生。” 我蹲下来,把红皮证书放在她手里,阳光穿过树叶,在证书上投下细碎的光斑,像那年他在泥地上划下的分数线,也像他眼里从未熄灭的光。

现在我也成了语文老师,常带着学生在操场边的银杏树下上课。有个总爱上课睡觉的男生,昨天在作文里写:“老师,您讲《兰亭集序》时,眼里有光。” 我给他的评语写了三个字:“我等你。” 办公桌抽屉里,老林那本《古代汉语词典》的书脊已经磨破,扉页上的 “林深” 两个字却愈发清晰。每次翻开它,都像听见有人在说,教育是棵树摇动另一棵树,是朵云推动另一朵云,而那些藏在时光里的温柔,总会以另一种方式,在某个清晨或黄昏,悄悄落在少年的书页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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