琴弓上的月光

琴盒开合时总带着松木与松香混合的气息，像祖父书房里那盏老座钟，每一次滴答都在翻动时光的页码。我指尖抚过琴颈上磨出的浅痕，那些交错的纹路里藏着太多未说出口的话，仿佛只要拉动琴弓，就能听见十七岁那年夏夜的蝉鸣。

祖父的小提琴总躺在褪色的丝绒衬里中，琴身琥珀色的漆皮在阳光下会泛出细碎的金芒，像浸在溪流里的鹅卵石被岁月反复打磨。他教我持弓时总说，琴弓要像握着一片羽毛，既要有触碰花瓣的轻柔，又得藏着劈开晨雾的坚定。那时我总嫌他手指粗糙，按在我手背上的力道带着老茧的硌痛，直到后来在异乡博物馆见到相似的琴，才惊觉那些压在指节上的温度，原是他能给的最细腻的温柔。

第一次在校园艺术节登台，松香在弓毛上积了太厚的白霜。我站在后台听见报幕声，膝盖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，祖父突然从观众席挤到侧幕，往我手心塞了块水果糖。橘子味的甜腻在舌尖化开时，他指腹擦过我额角的汗：“拉错了也没关系，琴会替你说话。” 聚光灯亮起的瞬间，我看见他鬓角的白霜比琴弓上的更晃眼，后来才知道，那天他刚从医院做完化疗，衬衫第二颗纽扣还别着没来得及取下的住院腕带。

琴箱夹层里藏着张泛黄的乐谱，是初恋用铅笔描的《爱的礼赞》。她总说我的揉弦像生涩的拉锯，却会在晚自习后绕到琴房，托着腮帮听我磕磕绊绊地练习。毕业典礼那天，我在礼堂后台调试琴弦，她突然从背后捂住我的眼睛，睫毛扫过我耳廓：“等你能拉得让蝴蝶停在琴码上，我就回来。” 后来琴码上真的停过蝴蝶，是只翅膀带裂纹的菜粉蝶，那时她的朋友圈已经半年没有更新，最后一条动态是张飞往南半球的机票。

去年冬天整理旧物，发现琴颈内侧刻着行小字，是祖父用裁纸刀轻轻划的：“霜降日，小棠初会 G 弦。” 那天我才想起，七岁学琴时总抱怨 G 弦太沉闷，他便每天清晨去公园折带露的柳枝，教我听枝条划过晨霜的声音。如今琴身的漆皮已有多处剥落，像老人手背松弛的皮肤，可每当弓毛触碰琴弦，那些沉睡的时光就会苏醒 —— 祖父的咳嗽声混着松香燃烧的味道，初恋的笑声缠在震颤的 E 弦上，连琴房窗外那棵老槐树的影子，都还停留在 1998 年的盛夏。

上个月在旧货市场见到把相似的小提琴，摊主说琴主人是位过世的老教授。我试着拉动琴弓，G 弦发出的声音竟和祖父那把一模一样，像深冬湖面冰层开裂的闷响。付钱时摊主突然说：“这琴前几天总自己响，夜里听着像有人在哭。” 我抱着琴走在回家的路上，晚风掀起琴箱盖，露出里面半块融化的橘子糖，恍惚间仿佛听见十七岁的蝉鸣穿透时空，落在微微震颤的琴弦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