流萤记：漫夜里的星子坠落人间

暮色像一块被墨汁慢慢晕染的宣纸，从天际线开始，一点点裹住远山的轮廓、河畔的芦苇，还有村口那棵缀满了蝉鸣的老槐树。当最后一缕霞光隐进云层，最先醒过来的不是蛙声，也不是晚风，而是藏在草丛里的萤火。它们提着小小的灯笼，从叶尖滑落，从石缝钻出来，像谁不小心打翻了装着星光的琉璃瓶，碎成千万点跳动的光，在夜色里织出温柔的网。

田埂边的萤火总带着泥土的气息。它们绕着狗尾草打转，把毛茸茸的草穗染成淡绿色的雾，又停在刚冒尖的豆苗上，仿佛给嫩绿的叶片别上了细碎的钻石。有晚归的农人扛着锄头走过，裤脚扫过草叶，惊起一片流萤，它们便跟着脚步声飞舞，像一串会发光的风铃，轻轻拂去白日劳作的疲惫。妇人在院门口唤着孩子回家，声音穿过夜色时，总有几只萤火落在她的发梢，像是替晚归的月亮，提前送来温柔的照明。

荷塘里的萤火是另一种模样。它们不似田埂边那般喧闹，反倒像一群安静的诗人，贴着水面缓缓飞行。月光洒在荷叶上，凝成一颗颗银亮的露珠，萤火从旁边经过时，便会在露珠里投下一小团绿影，像是把星星的碎片装进了透明的摇篮。偶尔有鲤鱼摆尾跃出水面，溅起的水花会惊飞几只萤火，它们在空中盘旋两圈，又慢慢落回荷叶边缘，仿佛舍不得离开这满池的荷香与月色。

儿时的夏夜里，总爱和伙伴们提着纸灯笼去追萤火。灯笼是用竹篾扎的骨架，糊上半透明的桑皮纸，提在手里轻轻晃动，就能看见纸面上映出跳动的光斑。我们蹲在草丛边，屏住呼吸看着萤火从眼前飞过，伸手去抓时，它们却总能灵巧地躲开，只在指尖留下一丝微弱的凉意。后来祖母说，萤火是天上的星星变的，夜里出来是为了给迷路的虫儿照路，要是抓进瓶子里，它们就会想家。从那以后，我们再追萤火时，只敢远远地跟着，看着它们在夜色里连成一条绿色的丝带，像是从天边垂下来的帘子。

长大以后，很少再见到那样多的萤火了。城市的夜晚被霓虹灯占满，路灯的光线亮得刺眼，连星星都变得模糊不清，更别说那些柔弱的萤火。偶尔回到乡下，在夏夜里推开窗，还能看见几只萤火在院中的梨树下飞舞，它们飞得很慢，像是在寻找什么。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地上，形成斑驳的影子，萤火从影子里穿过时，便会让那些影子也跟着活了起来，仿佛地上也有了一片流动的星空。

有一年夏夜，在山中的民宿里，我又见到了久违的萤火群。那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雨过后，空气里满是草木的清香，远山被雾气笼罩，像是披了一层薄纱。晚饭过后，我坐在民宿的露台上，忽然看见远处的竹林里亮起了点点绿光，起初只有零星几颗，后来越来越多，像是有人在竹林里点燃了无数支小小的蜡烛。萤火从竹林里飞出来，沿着山路缓缓向上，有的停在路边的野花上，有的绕着树干盘旋，还有的朝着山顶的方向飞去，像是要去和天上的星星会合。

我站起身，沿着山路慢慢走着，跟着萤火的轨迹向前。夜色很静，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和山间的虫鸣，还有萤火飞过耳边时发出的细微声响。它们离我很近，近到能看清翅膀扇动的痕迹，那绿色的光芒虽然微弱，却带着一种坚定的力量，仿佛不管夜色多深，只要有这点点绿光，就能照亮前行的路。那一刻，我忽然明白，萤火的美，不在于它们有多明亮，而在于它们始终保持着自己的微光，在黑暗里不慌不忙地飞行，像是在诉说着一种温柔而执着的信念。

如今再想起萤火，总觉得它们像极了生命里那些平凡却温暖的瞬间。或许是陌生人递来的一把伞，或许是朋友发来的一句问候，或许是深夜里书桌上那盏亮着的灯，这些微小的善意与坚持，就像萤火的光芒，虽然不能照亮整个世界，却能在某个时刻，给人带来前行的勇气。就像那些在夜色里飞行的萤火，它们从不在意自己的光芒有多微弱，只是默默地提着灯笼，飞过田埂，飞过荷塘，飞过竹林，把每一段黑暗的路，都走成了星光闪烁的旅程。

夜风又起，院中的梨树叶轻轻晃动，几只萤火从叶间飞过，绿光在夜色里划出优美的弧线。我不知道它们要飞向哪里，也不知道明天夜里是否还能见到它们的身影，但我知道，只要还有夏夜，还有草木，还有那些愿意在黑暗里保持微光的生命，萤火就不会消失。它们会继续提着灯笼，在夜色里飞行，像是在等待着什么，又像是在守护着什么，而我们，或许只需要停下脚步，静下心来，就能看见那些藏在漫夜里的星子，正悄悄坠落人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