滴答声里的光阴

樟木柜上的老座钟又开始走慢了。林小满踩着木楼梯上楼时，听见那声拖长的 “当 ——” 比昨天晚了整整半分钟，像位气喘吁吁的老人终于赶上队伍。她推开阁楼木门，灰尘在斜射的阳光里翻滚，座钟黄铜钟摆泛着温润的光，钟面上的罗马数字早已被岁月磨得模糊。

这是祖父留下的物件。1956 年他在上海旧货市场淘来的，据说曾是法租界里某位洋行老板的家当。钟摆每摆动一次，就带着樟木外壳发出细微的震颤，像在重复某个古老的密码。母亲总说这钟有灵性，当年父亲出船遭遇台风，全船人失联三天，唯有这钟突然停摆，直到父亲平安归来的清晨才自己重新走动。

1983 年的夏天格外闷热。十岁的林小满蹲在樟木柜前，看祖父用镊子小心翼翼地调整钟摆上的螺丝。祖父的手指关节粗大，布满深褐色的老年斑，却能灵活地操控那些比米粒还小的零件。“这钟芯是瑞士的，” 祖父布满皱纹的眼角堆起笑意，“当年花了我三个月工资。”

那时阁楼还是杂物间，堆满父亲出海带回的新奇玩意儿：南洋的贝壳风铃、檀木雕刻的菩萨像、装着彩色玻璃珠的铁皮盒。唯有老座钟占据着最显眼的位置，每天清晨五点半准时敲响，比巷口的豆浆摊还准时。林小满总爱趁祖父午睡时，偷偷转动钟侧的发条钥匙，听那 “咔嗒咔嗒” 的声响，像藏着无数秘密。

变故发生在她十二岁的冬天。父亲的货船在南海遭遇风暴，消息传来时，母亲正往灶膛里添柴，铁锅上的水汽瞬间模糊了她的脸。接下来的三天三夜，全家人守在电话旁，谁也没心思吃饭。林小满夜里被冻醒，发现祖父披着棉袄坐在阁楼，月光照亮他手中的螺丝刀，老座钟不知何时停了，钟摆歪斜地垂着，像只断了翅膀的鸟。

第四天清晨，门被急促地敲响，是邮电局送来的电报。母亲手抖得拆不开信封，祖父接过时，林小满看见他指节泛白。当 “平安靠港” 四个字念出来时，阁楼突然传来 “咔嗒” 一声轻响，随后是熟悉的 “滴答” 声。祖父愣了愣，转身冲上楼梯，回来时眼眶通红：“它自己走起来了。”

从那以后，老座钟成了家里的神物。母亲每月十五都会用软布擦拭钟面，父亲出海前总要对着钟拜一拜，林小满则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，每天把心事折成小纸条塞进钟底座的缝隙里。那些纸条渐渐积成了小山，有她第一次得奖状的喜悦，有暗恋隔壁班男生的羞涩，还有考上大学时的激动。

2005 年林小满出嫁，搬家那天，父亲坚持要把老座钟搬到新房。搬运工嫌它笨重，父亲却亲自抬着底座，像护送什么稀世珍宝。新家的客厅是现代风格，深棕色的老座钟显得有些突兀，但林小满每天下班回家，听见那沉稳的滴答声，就觉得心里踏实。

儿子豆豆三岁那年，趁大人不注意，搬着小板凳够到了钟侧的发条。等林小满发现时，钥匙已经被拧得太紧，钟摆卡在半空，发出刺耳的 “吱呀” 声。她急得团团转，翻出电话簿找到钟表铺，老师傅上门来看了看，摇头说零件太老，早就停产了。

那天晚上，林小满做了个梦，梦见祖父坐在樟木柜前修钟，她蹲在旁边看，祖父说：“这钟啊，跟人一样，得顺着性子来。” 醒来时她突然想起什么，翻箱倒柜找出祖父留下的工具箱，在最底层发现一个铁皮盒，里面装着十几个锈迹斑斑的小零件，还有张泛黄的纸条，是祖父的字迹：“1978 年换摆轮，瑞士产，备用件藏于盒底。”

她抱着试一试的心态，按照记忆里祖父的样子，用镊子夹起零件。手指被铜屑划破也没察觉，直到钟摆重新开始摆动，发出清脆的 “滴答” 声，她才发现掌心渗着血珠，却笑得眼泪直流。

去年冬天，父亲突发脑溢血住院。林小满在医院陪护，夜里总能听见护士站的电子钟发出单调的 “嘀” 声，不像家里的老座钟，每一声都带着温度。她给母亲打电话，母亲说老座钟好像又走慢了，每天要慢上几分钟。“你爸以前总说，钟慢了，是在等赶路的人呢。” 母亲的声音带着哽咽。

父亲醒来那天，林小满正在给老座钟换电池 —— 几年前她找人改装了机芯，保留了原来的外壳和钟摆。当她按下开关，熟悉的滴答声响起时，病床上的父亲突然动了动手指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。

现在豆豆也养成了给钟上发条的习惯，每周日下午，他都会踩着林小满当年用过的小板凳，认真地转动钥匙。林小满坐在旁边看，看阳光爬上儿子毛茸茸的头顶，看钟摆左右摇晃，突然明白祖父当年的用意。有些东西会老会坏，但那些藏在滴答声里的牵挂，会像钟摆一样，永远在时光里摇晃。

傍晚的霞光透过窗户，在钟面上投下细长的影子。林小满轻轻拉开底座的抽屉，里面装满了豆豆画的画，有歪歪扭扭的全家福，有张着翅膀的钟摆，还有幅画着彩虹的，背面写着：“希望爷爷快点好起来。” 她把今天的心事写在便签上，折成小方块放进去，抽屉合上时，正好赶上老座钟报时的 “当 ——” 声，在空荡的客厅里久久回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