阁楼里的老相机

阁楼的木梯总在踩踏时发出吱呀声，像谁在喉咙里卡着半截话。我踩着积灰的台阶往上爬，阳光从老虎窗斜切进来，在地板上投下菱形光斑，里头浮动的尘埃看得一清二楚。那个铁皮箱子就蹲在墙角，绿色漆皮剥落得像晒皱的蛇皮，锁扣上的铜锈绿得发乌。

记得十岁那年，父亲就是这样抱着它从摄影展回来的。他掀开绒布时，我盯着那枚蔡司镜头看呆了，金属表面的纹路像河流分支，转动对焦环的声响比弹珠落地还清脆。后来每个周末，他都会把相机架在阳台三脚架上，拍楼下晾衣绳上飘动的白衬衫，拍远处烟囱里慢悠悠爬出来的烟。有次我趁他睡午觉，偷偷把相机抱到院子里，对着大黄狗按下快门，结果胶片卡住，被他拿着鸡毛掸子追了三条巷子。

去年整理旧物时，在箱子底层翻到那卷被我搞砸的胶片。送去相馆冲洗时，老师傅戴着老花镜端详半天，说这相机的快门精度比现在的数码机还准。取照片那天，我站在暗房红灯下等显影，看着模糊的狗脸慢慢浮现，尾巴尖还沾着片梧桐叶 —— 突然想起那天大黄刚追完隔壁的芦花鸡，喘着气蹲在我脚边，舌头伸得老长。

大学毕业旅行，我把这台相机塞进背包。在凤凰古城的石板路上，它帮我留住了穿蓝布衫的阿婆坐在竹椅上择菜的模样，还有夕阳把虹桥的影子投在沱江里，像幅会流动的水墨画。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好奇地盯着镜头，我刚按下快门，她就笑着跑开了，辫子上的红绸带在风里飘成了小旗子。

工作后搬家，相机被裹在旧毛衣里塞进了纸箱。直到有天翻到相册，看到父亲站在天安门广场前，穿着中山装，手里举着这台相机，背后的红旗红得像团火。突然想起他教我装胶卷时说的话：“拍照就像存酒，当时觉得没什么，过几年再看，全是好滋味。” 那天晚上，我把相机从箱子里取出来，用软布擦去镜头上的灰，对着窗外的月亮按下快门，虽然知道没装胶卷，却好像听到了几十年前那声清脆的 “咔嚓”。

前阵子带它去修相机的铺子，老师傅拆开底盖时，从里面掉出了半张褪色的火车票，是 1985 年从上海到北京的。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听母亲说，父亲年轻时攒了三个月工资买了这台相机，就为了带她去北京拍张合照。现在那张照片就挂在客厅墙上，母亲穿着红裙子，父亲搂着她的肩，两人身后的长城像条蜿蜒的龙。

昨天整理书房，发现相机包侧袋里藏着本牛皮笔记本，第一页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相机，旁边写着 “送给爸爸”，是我小学时的字迹。往后翻，每页都贴着不同的照片：有掉了门牙的我举着奖状，有趴在桌上打盹的猫咪，还有父亲蹲在灶台前给我煮面的背影。最后一页贴着片干枯的银杏叶，夹着张纸条，是父亲的笔迹：“丫头拍的照片，比风景好看。”

此刻我坐在阁楼的地板上，阳光把相机的影子拉得很长。远处传来邻居家孩子的笑声，楼下的桂花树又开了，香气顺着窗户钻进来。我装上新买的胶卷，对着窗外按下快门，“咔嚓” 一声，像把时光装进了盒子里。不知道几十年后，会不会有个人也像我这样，在某个午后发现这台相机，从里面翻出些意想不到的故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