巷尾的旧书摊

青石板路被雨水浸得发亮时，巷尾的旧书摊总像刚从时光里捞出来的。褪色的蓝布篷斜斜支着，木架上的书脊积着薄灰，却在潮湿的空气里透出松木与油墨混合的气息。老张蹲在马扎上用软布擦一本《唐诗选》，指腹蹭过泛黄的纸页，惊起几粒沉睡的尘埃。

这里是城厢街最不起眼的角落，却藏着比百货大楼更热闹的岁月。七十年代的《大众电影》压在八十年代的武侠小说下面，扉页上模糊的钢笔字迹写着 “赠某某同志”，旁边还夹着半张褪色的电影票根。穿校服的姑娘捏着皱巴巴的五块钱，在言情小说堆里翻找，辫梢的蝴蝶结随着动作轻轻颤动。卖炒货的老李推着三轮车经过，总要停下来抽支烟，讲讲哪本战争小说里的情节和他年轻时的经历对上了号。

老张守着这个摊子三十年了。最初只是把家里放不下的书摆出来，后来街坊邻里知道了，总有人抱着纸箱来送书，说 “扔了可惜，放你这儿还能有人看”。他从不刻意定价，遇到学生模样的孩子，常常挥挥手说 “拿去看，看完记得还回来就行”；若是碰到懂行的收藏者，便搬把竹椅坐下，就着一壶粗茶聊上半天版本源流。

去年深秋，有个戴眼镜的中年人在摊前站了很久。他手指抚过一本线装的《聊斋志异》，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。“这本是我爷爷的，” 他声音有些发颤，“文革时抄家弄丢了，没想到在这里遇见。” 老张摆摆手没收钱，只是说：“书跟人一样，总有重逢的时候。” 后来那人送来一筐自家种的橘子，黄澄澄堆在书摊角落，像给旧时光缀上了几颗暖融融的星子。

书摊的故事总在书页间流转。那本缺了封底的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，扉页上有行稚嫩的字迹：“送给解放军叔叔”，墨迹已经洇开，却能想见当年梳羊角辫的小姑娘踮脚递书的模样。还有本 1984 年的《读者文摘》，里面夹着张电费催缴单，上面的钢笔字遒劲有力，和杂志里某篇文章的作者签名惊人地相似。

下雨天最是热闹。躲雨的行人聚在蓝布篷下，有人翻书，有人闲谈，雨滴敲在篷布上咚咚作响，倒像给这方小天地奏起了背景音乐。卖花的阿婆会把淋湿的月季摆在书堆旁，说是 “给旧书添点新颜色”；穿西装的上班族忘了带伞，就站着看完半本推理小说，临走时把伞留给老张：“明天还书时再拿。”

有回台风过境，老张把书往三轮车里搬，街坊四邻都出来搭手。住在对门的王老师抱着一摞精装书，裙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；开杂货铺的小陈扛着木板挡在书摊前，嘴里还念叨着 “那本《三国》我还没看完呢”。风停后清点，只有几本杂志被雨水打湿了边角，老张用报纸吸干水分，在太阳底下一页页翻开晾晒，那些皱巴巴的纸页在阳光下舒展，倒像是在轻轻呼吸。

如今城厢街拆了大半，新式的连锁书店开了一家又一家。老张的书摊还在原地，蓝布篷换了新的，木架刷了清漆，却依然守着那些泛黄的书页。放学的孩子不再蹲在地上看漫画，而是捧着电子书匆匆走过，但总会有人慢下脚步，被某本旧书封面上的烫金字体吸引，或是在某页批注里找到共鸣的惊叹。

暮色漫上来的时候，老张开始收摊。他把书一本本码进木箱，动作慢得像在进行某种仪式。最后一本放进箱底的，总是那本补了好几次封面的《小王子》，那是他女儿小时候最爱的书，后来姑娘去了国外，书就留在了摊上。晚风掠过巷口的梧桐叶，带着远处烧烤摊的烟火气，木箱锁扣咔嗒一声合上，仿佛把一整天的故事都轻轻封存。

路灯亮起来时，书摊的影子被拉得很长。有个扎马尾的姑娘抱着刚买的《城南旧事》站在路灯下，指尖划过 “我们看海去” 那行字，忽然想起小时候在这里借过的那本连环画，封面上的惠安女正对着她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