滴答声里的光阴

苏家堂屋的八仙桌上方，那座红木座钟已经摆了七十三年。钟摆左右摇晃时，铜锤撞击的声响能穿透三间瓦房，连院子里晾晒的蓝布衫都跟着微微颤动。

祖父总说这钟是有灵性的。1952 年深秋，他从上海旧货市场用三斗米换回来时，钟面玻璃上还沾着没擦净的胭脂水粉。那会儿他刚在码头扛完活，裤脚沾着黄浦江的淤泥，怀里揣着给祖母买的桂花糖，就蹲在旧货摊前跟老板磨了两个钟头。座钟的木质外壳雕着缠枝莲纹样，有些地方的漆皮已经剥落，露出底下泛红的木头，像老人手背暴起的青筋。

祖母第一次见到这钟时，正在灶台前蒸红薯。她用围裙擦着手走出来，指着钟顶的铜制飞鸟装饰笑出声：“这鸟儿雕得倒精神，就是翅膀歪了点。” 祖父赶紧用粗布蘸着菜籽油反复擦拭，直到飞鸟的羽毛纹路里渗出温润的光泽。那天晚上，全家人围着座钟吃红薯，听着它规律的滴答声，连最小的姑姑都忘了哭闹。

1968 年的暴雨夜，座钟突然停了。当时父亲正准备连夜上山砍柴，听见钟摆戛然而止的瞬间，他手里的柴刀 “当啷” 掉在地上。祖母摸黑找出藏在樟木箱底的铜钱，在钟摆下垫了三枚乾隆通宝，又让祖父对着钟磕了三个头。第二天清晨，铜锤竟自己晃动起来，只是声响比从前闷了些，像人感冒时的鼻塞。

我七岁那年，偷偷踩着板凳想给钟上弦。钥匙刚插进孔里，就听见 “咔嚓” 一声脆响，钟摆瞬间垂了下来。母亲吓得脸色发白，抱着我往镇上跑了三里地，请回修钟表的老张头。老张头戴着老花镜，用镊子夹出崩断的发条，嘴里不停念叨：“这钟跟苏家有缘呢，民国二十三年的机芯，比你爷爷岁数都大。” 他修钟的时候，祖母在旁边烧了三炷香，烟圈飘过钟面时，正好绕成个圆。

去年冬天，祖父弥留之际总盯着座钟看。他说听见钟里有人说话，像年轻时在码头听见过的船工号子。我们把耳朵贴在红木外壳上，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和窗外的北风。出殡那天，座钟突然快了半个钟头，送葬的队伍走到半路，才发现时辰还早。堂哥说这是祖父在逗我们玩，就像小时候他总把糖果藏在钟后面。

现在每个月初，我都会踩着祖父留下的板凳给钟上弦。钥匙转动时，能感觉到机芯里细小的零件在苏醒。有次女儿问我，钟为什么不会老。我指着钟面上的划痕给她看，那里记着 1976 年的地震，1998 年的洪水，还有 2010 年她出生那天，我不小心磕出的新伤。

昨夜起了大风，窗棂被吹得哐哐作响。朦胧中听见座钟的滴答声变了调，像是有人在轻轻哼唱。披衣走到堂屋，月光正落在钟顶的铜飞鸟上，翅膀的阴影在墙上忽扇，竟真有了展翅的模样。